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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所以,林迟……是谁呀鸟大?”

    “那个头发黑黑,总是低着头,穿补丁衣服的,穷鬼!”

    “哦哦,他呀。”

    他呀。

    不认得。

    小栓不以为意,甚至带了些孩子才有的对结局的漠然轻视。

    谁知道呢?

    命运之神在此节点耸耸肩,淡淡地笑了笑,轻轻对着世间读书的考生划下幽默的考前重点。

    排过座位的教室乱哄哄的,这群刚读一年级的孩子尚不懂规矩,和新同桌们互相打量,喜欢或者讨厌,奶声奶气地聊着天,余老师在讲台上敲着教鞭,声嘶力竭地维持纪律,却显然无济于事。

    这边,张小栓屁股好似千斤重,在桌子下面不停抖着一条腿,把桌子都快掀了起来,不怀好意地俯视着眼前无声无息的小小男孩。

    冯宝宝刚刚被他一把推开,差点掉了眼泪,宋林趁机拾起小美人一枚,拉到一边哄去了,留下一个流氓和一个穷人。

    流氓说:“你séi(谁)!报上名来!咱俩从今儿起就四(是)同桌啦!”

    左腿抖抖抖,桌子抖抖抖,穷人顺着惯性抖抖抖。

    “问你话呢!”一只黑爪子推在一张白皙似雪的小脸上。

    穷人放下铅笔,微微抬起雪白的小下巴,有些迷茫,还未说话,小黑人黝黑的脸微微红了红。

    张小栓说:“嗯哼,你……就四(是)林迟!”

    小白人见他凶极了,一愣,然后软软开口:“你……你好哇。”

    你好哇,新同桌。

    张小栓兴高采烈地跟宋林汇报:“鸟大,林迟是个小结巴,他跟我缩(说)你你你好,哈哈哈哈哈!”

    小家伙倒从没意识到自己说话漏风也是一件顶好笑的事儿了。年纪小小,单纯有之,却也残忍得很。

    宋林表情却有些不悦,他说:“小娘皮不搭理我,跟余老师告了状,说我们欺负她。”

    张小栓替宋林不平:“明明是我把她薅起来的,鸟大没欺虎(负)小娘皮,我去跟余老师说!”

    他对真心对待的人倒是百依百顺,宁可折损自己也不舍得朋友受伤。

    宋林微微一笑:“不说他们,我妈今儿做了江雪小排和豆沙汤,你一起去吧。”

    小栓嘿嘿笑:“今天不行,我二婶和二哥回来了,家里人在接风呢!”

    宋林不经意问道:“二叔呢,二叔从B城回来没?”

    小栓用肩膀顶了顶书包,说:“二叔没回,妈妈说我小孩儿家家,不让问。”

    小栓二叔一家随着二叔外调,已经去B城三年了,小栓跟二哥同龄,俩人打小双胞胎似的被爷爷抱大,性情相近,感情也好。照小栓奶奶的话就是“胜似一胎生的俩要债的,猴到一块儿孬到一起,随爷爷”!

    小栓到了家门前,瞧见一双和自己的一样大的小鞋,欢喜地蹦了进去,来不及换鞋,扑到沙发上,嗷嗷叫:“二哥,你可回来了,你几点回来的,给我带北京的酱(炸)酱面了吗?”

    二哥指着小栓哈哈笑:“你怎么成这样儿了?”

    小栓舔了舔空荡荡的小牙床,晃了晃脑袋,笑嘻嘻:“你就说我帅不帅?”

    小栓婶婶抿嘴笑:“我离远就瞧见这么个小人儿,心说是谁家的啊,小脑袋圆圆酒窝甜甜,耳朵像两只小元宝,走近了,才瞧见是咱家的小毛蛋。”

    小栓听得懂好赖话,知道是夸,一下子扑到婶婶怀里,嘿嘿笑。

    张暨秋却看出妯娌虽如往常一样玩笑,可是眉眼里有一丝勉强和郁色,又见二侄子在向小栓炫耀礼物,便把两个孩子带到了二楼客厅玩耍,留下弟妹和公婆叙话。

    小栓婶婶殷长琴见孩子们一走,便对长辈哭诉起来,只说是丈夫在B城军中因不是正职,又不肯告知自家身份,年纪轻轻,空降而来,工作很受阻,她在夫人圈中也备受排挤,一抬眼看公公隐忍怒气,很是不耐,婆婆又拼命打眼色,便乖觉地转了话说儿子在学校没有朋友,很是想家,思念起爷爷、奶奶,夜里都会偷偷哭呢。

    爷爷听到孙子处,果真缓了缓脸色,但犹有怒气,申斥道:“两年前头,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我问山儿和水儿,东北和B城,各有一个空缺,如今当爹的没有本事,只能帮你们到这儿,桩子根基不算低了,以后各凭本事去混,别在外面提老子的名字,我嫌臊得慌!你在一旁慌忙说水儿文弱,耐不住苦寒,只闹着要去B市,你在我面前哭就罢了,也让你妈在我面前哭,哭完不打紧,又拉着三四岁的娃哭,你当是刘备,江山哭到了手心,如今一切舒舒服服的,回来作妖闹腾!我就问你一句,山儿听说我让他去东北,把B城位置让给水儿,说过一个不字没、闹过一次没?!”

    殷长琴含泪:“这不大哥比水儿有本事,上下调理得服服帖帖吗?声威都传到B城了,连水儿都听说了,大哥立了两个二等功、一个一等功,今年连升了三级,大家都夸他好。”

    小栓爷爷一听就恼了,骂道:“你少给我扯这些闲屁,山儿那是拿命换的,跟当老子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敢情是当我给他造了几个功、升了几级官,眼红了回来要官来了!脸呢,还要不要脸了!山儿截获了几回境外老鬼,擦枪走火了几回,哪次身上不带伤!只怕他哪天当了烈士骨灰捧回来了,你才当不是老子出的力!我吃饱了撑的放的闷屁害我的种!”

    殷长琴第一次被公公这么骂,吓得脸发白,老人家素来只骂儿子的,对儿媳一向和善,夫妻俩商量过才让殷长琴回家哭穷,谁料想老人这么大反应。老太太一看丈夫恼了,赶紧过来劝,小栓爷爷甩开她,恨恨道:“别人说不一样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不一样果真不一样!要是你肚子里出来的,这会儿你还劝得下嘴吗?都他妈给老子滚蛋!别让我看见你们这群王八犊子!”

    殷长琴的眼泪都吓了回去,老太太脊背都硬了,冷笑一声,拍拍她的手,带她去了一旁的房间,低声叮嘱了几句,婆媳俩才若无其事出来了。

    过了两天,殷长琴说要带着儿子回B城,小栓和二哥哭成两个小泪人儿一样,长琴也哭,拉着暨秋的手一直说着舍不得,老太太训道:“哭什么哭!是娘没本事,才让一家骨肉分散!我的山儿、我的水儿,离娘那么远就算了,我的儿媳我的孙儿也要走!瞧着是好事,去大城市了,去京里了,这一步步战战兢兢的,不着眼就被人啃了吃了,倒像是我们老两口上辈子没积福,才要晚来膝下凄凉啊!”

    张暨秋倒有些尴尬,这么个场景,她是不大哭得出来的,可是不哭又不像话,毕竟连最没心没肺的小栓都哭了,也就皱着眉毛,准备哽咽两声,还没起嗓,小栓爷爷就黑着脸过来了,冷着嗓子道:“都别走了,在家再待两天。”

    又过了一两月,小栓二叔带着人事调令回到了家中,说是在部队表现优异,升了一级,交流回来了。书房内,父子俩正儿八经说了回话,不外乎是儿子瞧见了什么、领会到了什么,与老子一起咂摸咂摸。

    做儿子的开头便叹气:“爸,我这回是去错了。”

    做老子的不耐烦他这些起承转合,只让他画个圈拣重点说。

    小栓二叔这才像打开了话匣子,说着北方那碗饭不好吃,言家温家辛家守得死死的一个锅灶,三家还算和气,可若外派势力想渗透,便难如登天了,他试水这一回,被拿捏得不轻,连连叫苦,然而转念又很是幸灾乐祸,俞家赴京十年,至今没讨得什么好,言老强硬,俞家吃了几个大闷亏了,眼瞧着十分尴尬。

    小栓爷爷倒是无奈:“俞家几时是去抢地盘了,我又几时让你去试水了,你倒是觉得自己精得透风,可始终是误了自己,反而不及你哥哥这样心眼少的。”

    小栓二叔不服气,他一贯觉得大哥是个粗人,书读得不好,人活得也不精致,一股犟脾气像了父亲,别的没占半分。无论学习还是待人处事,他都比大哥高明多了,可如今历练一圈,反倒人人都夸大哥,把他撂到了一边。

    窗外悉心培养的两棵树苗如今都渐渐长大,一棵避着风霜如今身杆渐歪,一棵迎着雨雪如今挺拔直立,谁可参天,慢慢也能瞧出端倪,毕竟心中一样珍爱,老人始终心有不甘,叹息道:“我一生不喜俞立人品,可只有此事服他,因此与他做了同样的决定。决定去B城的俞立,和把儿子送到那里的我,分明是同一副心肠——我们不过是想熬资历。俞立熬够了回来了,南方就是他的天下,伶莺几时一定要与鹰隼同立一处,他深知此处。而你熬出头了,回到这里,大家才真正记得你的名字,而不是你爹我是谁。”

    这厢父教子,那厢母问儿,把小栓从澡盆里捞出来擦头的张暨秋似乎忽然间想到什么,问他:“你婶婶要走那天,为什么哭那么厉害?”

    小栓一捣手,嘟囔道:“缩(说)起来我就生气,二哥给我捎了一盒德国巧克力,可是每天只舍得让我吃一颗,缩(说)是等他走时全给我。结果他走的时候,抱着巧克力不认账,这小子忒不是东西,我跟他抢,他就哭,我一想这不行啊,如今都是谁哭谁有理,我也就快马加鞭哭了起来。妈,你看咱这成语用得咋样,快马加鞭用对没?”

    张暨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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