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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奶奶拍拍他的头,把厨房刚洗好的碗筷收了起来,嗔怪道:“打小就没这么慌过神。我问过了,阮宁妈妈去部队寻找敬山,说是发现一具尸体,像是阮宁爸爸的,便哭着打电话给阮令求助,却被阮宁用分机偷听到了,小家伙一下子就瘫了,掐人中、打针都不济事,等她缓过来喂了口水,已然糊涂了,谁也不认识,去医院治了几日,却没有大的起色。”

    林迟说:“阮叔叔真的……”

    奶奶摇头肃道:“暨秋有些沉不住气了。阮令打了报告,第二日亲自带队去了延边,后来终于和敬山联络上了。他并没有死,虽然手下折了不少,但因为保密,连老父也未吐露半字,至于之前去了哪里,已然成了谜。只是苦了阮宁这孩子……”

    “阮爷爷去了延边,把昏迷的阮宁独自留在家中,等他和阮叔叔回来,阮宁已经不大好了。事情换个角度看,就变成这样了。”

    林奶奶也诧异,随即难以置信:“不,他们不敢,虽不是同一个妈,但没必要害一个孩子……”

    可是语毕,昏暗的橘黄灯光下,林家却陷入死寂之中。

    老人想起自家情形,也觉自己说话打嘴,太平日子过久了,反而越活越天真。她拿出外套帮孙子套上,温和道:“阮宁父母今天坐夜车带她北上治病,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你去瞧瞧她吧。”

    林迟低头道:“奶奶不是不高兴我周末去爬树瞧她?”

    孙儿为了一个人被人磋磨成那副模样,哪个做奶奶的会高兴?

    老奶奶弯下腰,抚摸孙儿的小脸蛋,笑了:“奶奶更不高兴你不高兴的样子。”

    林迟打车到了火车站,赶上了离别的火车。

    他买了张站台票,在站台上孤零零地等待。

    自从捂起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已经习惯等待。

    每天清晨,他都会站定在教室门前,轻轻地捂上眼睛,在同学的嬉闹声和磕磕碰碰下走到座位前。

    他缓缓放下双手,皱缩的双眼睁开,瞧着与昨日摆放并无差异的座位,又开始了明天的期待。

    没有阮宁的林迟,之前或之后都活得像没有声音的电视,是一场默剧。她到来的最初,像一阵鲁莽而强劲的风,而那时的他,只是一只没有灵魂的小怪物。被欺负也可以,被忽视也可以,贫穷也可以,失败也可以,什么都可以。因为可以生而没有父母,所以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是阮宁的粗鲁恣意让他手忙脚乱,也让他学会羞恼和生气。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同样让他感知到自己的生机。不知道从哪天起,才意识到自己身为人的可爱与有趣。这是阮宁带给他的东西。

    这样可贵的东西。

    绿皮的火车来来往往,有停歇的,也有前行的。可没有谁是停在时间凝滞的沙窝中。哨声和铃声来回响起了许多回,他只能茫然地望着四周,像一块艳阳里快要融化的奶油。

    四方的大理石柱上挂着一只钟,小怪物焦灼地盯着它,等着九点的钟声,又怕一错眼,错过了阮宁一家三口。

    幼小的林迟很惶恐,只怕这一次见面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阮敬山是个高高挺挺的男人,穿着军装,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出现时,手中抱着一个毛毯裹着的羸弱的孩子。

    暨秋看见了小林迟。

    她诧异地走到了孩子面前,弯下身问他:“阿迟,你为什么在这儿?”

    小怪物泪如雨下,握着拳问:“你们要把她带到哪儿?”

    火车就要开动,阮爸爸抱着怀中迷迷糊糊的孩子朝林迟挥手。

    林迟踮着脚,扒着绿皮车厢的窗户,用冰凉的小手轻轻触碰阮宁的小脸。他轻轻说:“你还回来吗?我和奶奶说了,等你回来,就来我们家当我们家的女孩,我给你做点心,背你上课。你说你的心愿是中国和平,我帮你牢牢记着。”

    阮宁半睁开眼,乌黑的瞳孔无意识地定在那只手上,她眼中没有焦距,嘴动了动,觉得累,又沉默下去。

    阮敬山心中不忍,轻轻道:“孩子,你放心,叔叔向你承诺,一定会治好阮宁。”

    林迟忍住泪,握住阮宁的手,哽咽问道:“我还能信你们吗?”

    他再也不信大人,更不信阮宁家人。

    阮敬山听出弦外之音,心中涌出旁人不知的恨意和懊恼,他说:“一回,最后一回。我是阮宁爱着的爸爸啊。”

    林迟难过地仰着小脸说:“我还是阮宁也许大概很喜欢的同桌。”

    可是,那又怎样。大人永远抓不住事情的重点,没有人在意小孩的内心。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是孤独的,从孤独的小孩变成孤独的大人,因为习惯了被忽略,所以自然地再一次忽略下一代的小孩。

    林迟咬了咬牙,说:“你得答应我,无论能不能治好她,都不要把她扔掉……如果真的要扔,能不能……把她扔给我?”

    那些奇怪的邻居孩子因为贫穷带来的偏见,经常骂他是“捡垃圾的小孩”,可是对大人来说,阮宁又是不是他们不需要的“垃圾”?

    他这样惶恐地想着,连看到新闻播出许多残疾智障儿被抛弃的图像都觉得惶恐。他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却想要伸出一双小手,去接住“垃圾”阮宁。

    那么珍贵的别人不要的,对他来说却像是珍宝的“垃圾”。

    他说,你爱你的祖国,我来爱……她。

    好不好呀,叔叔。

    阮敬山忍住眼泪转开眼,把大大的口袋中阮宁的日记本递给他,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他是这样可恶的大人,低着头涕泪全流。

    火车在鸣笛声中开动,林迟握着的阮宁的手,一下子就脱离他的手心。

    好像被风带来了千山万水,好像这一辈子都不会回来。

    林迟痛哭起来。

    他翻开了那本日记。

    林迟以为日记会停止在她犯病的那一日,可是,并没有。

    三月二十九日的深夜,日记是这样写的:“明天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卖豆浆的小贩升起炊烟的时候,自行车铃响起的时候,我就可以背上书包上学啦。我要跟余老师鞠躬问个好,我要和小胖一起拍贴画,我要和前桌佳佳一起买零食,我还要……和林迟同桌。”

    三月三十日,是她生昏迷病的日子。这一日,日记停了,一直到四月十日,日记又恢复了,可是笔迹凌乱而残缺。

    她说:“明天清晨,是我重新上学的日子。太阳,豆浆,车铃,树荫,我走到学校,跟……余老师鞠躬,和小胖拍贴画,还要和……谁一起买零食,我还要和林迟同桌。”

    四月十一日:“我明天去上学。有太阳有自行车,我走到学校,见余老师,见小胖,走到林迟身边。”

    四月十二日:“明天上学。骑自行车去。到学校,经过老师、同学,走到林迟身边。”

    四月十三日:“明天上学。走到林迟身边。”

    四月十四日,字已不成字,残缺的笔画是用颤抖的手指费力刻出的。

    上面寥寥七个字——

    林迟是谁,我想他。

    那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回分离。没敢细想会不会再见,也没敢细想会不会再也不见。

    那也是阮宁第一次生了这样奇怪的病。

    那是我们每个人在孩童时期都渴望拥有的病症。

    快乐时世界无敌,忧郁时天地不理。

    可是,没有谁的病是一辈子的,除了死亡,必须痊愈。

    痊愈是儿童病最大的副作用,这件事,我悄悄告诉你。

    上部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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