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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口的伏岭镇坐落在群山之间,镇外是大片大片金灿灿的油菜地,镇里有连绵不断的青灰色屋顶。建筑皆是典型的徽式民舍,古朴清爽,镇边一条小河淌过,安静祥和。

    他们在镇上短暂停留,吃了饭,坐乡村中巴去逛了明代户部尚书胡富、兵部尚书胡宗宪的族祠。a.j.仰望胡氏宗祠的灰色大牌楼无限神往:“颂颂家不是也有祖宅?不知有没有那么气派?”

    颂颂也仰望:“肯定比不上吧,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做学问的读书人,没出过什么当官的。”

    a.j.回头问:“shane家是大家庭,来头挺大吧?”

    说到家里人都引以为傲的家世,亦辰总有种莫名的抵触,所以只说:“能有什么来头?最起码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a.j.又说:“前几年听说你父亲参选议员,还是热门人物。可是后来怎么忽然又没了消息?”

    他谈谈说:“他去了西非,继续做传染病防治工作。”

    最后他们又坐乡村中巴辗转到了绩溪县城,登上回h城的火车。火车在晚间出发,窗外夜色深沉,车厢里却亮如白昼。一排面对面六个座位,他们三个占据了一排,对面的一排是三个旅游的女大学生。

    a.j.很热心地用美式中文和对面的美眉聊旅游,聊理想,交流照片,颂颂给交流照片的美眉让座,然后离座不知去了哪里,剩陈亦辰和对面的另两个美眉微笑着互瞪。终于是他经不住尴尬的眼波攻势,仓皇找藉口站起来。

    虽说是班午夜列车,但车厢里仍然满座。他越过过道上诸多障碍物来到车尾,看见颂颂趴在地上找东西。她抬头,看见他,对他说:“我的耳钉掉了一只。”

    他也蹲下来帮她找。她没告诉他什么样子的耳钉,不过他记得,是一颗银色的星星,很小很亮。可惜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过道里光线尤其不好,头顶只有昏黄的一盏灯,不知道有没有二十瓦,他们两个头碰头弯着腰,人影交叠,光线愈发暗淡。

    最后还是他在角落里找到那只耳钉。他把耳钉放在她的掌心里,她笑了笑了然地问:“你来尿遁?”

    他也笑了笑,算是默认。回头一看,乘务员正好从对面推了小车来卖零食,堵住了过道。既然暂时不方便回座位,他们干脆站在昏暗的过道里聊起天来。

    不知为什么想到白天参观过的宗祠,他就说起小时候的事。他人生最初的记忆大概是站在曾祖父的大书桌前背祖训和《三字经》,背完了还要释义。有一次曾祖父考他“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是什么意思,他说狗只会晚上守夜,鸡天亮了会叫,狗要是学不会鸡叫,怎么能变成人。为此他被竹条打了手板,在祖宗牌位前跪了好几个钟头,还一整天没饭吃。那时候他大概还没书桌高。

    颂颂听了大笑,然后说:“我也常被导师骂。”她说起考研究生时的事,那时候面试考生十几个,导师只有一个名额,面试时导师就出了一道题,给十分钟翻译时间。

    她在手机上翻出过去的日志给他看,一首美国诗人艾米莉迪金森的诗:

    it'sallihavetobringtoday–

    this,andmyheartbeside–

    this,andmyheart,andallthefields–

    andallthemeadowswide–

    someonethesumcouldtell–

    this,andmyheart,andallthebees

    whichinthecloverdwell.

    他低眼看她的手机屏幕,自上而下,视线路过她的侧脸,看见她眼眸低垂,睫毛轻颤。也许是靠得太近,他仿佛又闻到那种玉兰花的清香,虽然玉兰早已过了季。难道那是颂颂的香水?虽然只有隐隐的一缕,但萦绕在空气里,一样闹心。

    她问:“这是迪金森很有名的短诗,你一定读过吧?”

    他回过神来。大学中庸他大概还能背得下来,和他谈西洋诗那完全是对牛弹琴。他迟疑着说:“……前几句耳熟,好象是在哪个朋友的婚礼上,听到过新娘的誓词这样写……”

    她又指给他看她的译文:

    我把一切带给你----

    这一切,连同我的心----

    这一切,我的心,和所有的旷野----

    还有所有开花的草甸----

    你要数一数----如果我忘掉

    总数会有人知晓----

    这一切,我的心,和所有居住在

    三叶草丛中的蜜蜂。

    说起愉快的事她总是眉飞色舞:“那时候我可乐坏了,十几个考生就我一个人被录取,让我得意了整整一暑假。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导师把我叫去骂了一顿,骂我根本就是乱翻,句子长短节奏不好,韵也压得乱七八糟,‘fields’译成旷野实在太牵强了好不好,还有什么‘开花的草甸’,原文哪有一个‘花’字?信达雅三个字,最重要的‘信’字根本被我无视是不是?这样的译文发表出去要误人子弟。真是当头给我一盆冷水,我委屈,问,那为什么就要了我,难道别人比我翻得更离谱?导师说,no!从技术角度讲好几个人比我译得高端,只是他喜欢我的第一句。所有人都译成‘这是我今天带来的全部’。只有我一个人译成这样:‘我把一切带给你’。很任性,但最符合原诗的意境。”

    “我把一切带给你”,让他想起其他地方看到过的句子:我所有的美丽与哀愁,都是属于你的,所以我挥一挥衣袖,什么也带不走。

    他默然不语,她自顾自说得很高兴:“我小时候可是个过目不忘的学霸,一直以为将来可以坐联合国翻译室的头把交椅,只要够努力,做个同声传译那是必须的。我文学底子不好,做梦都没想过要改攻笔译,还是文学作品的笔译。”她眼神一闪,神色忽然淡下来,敛去眼中些许光芒:“这大概是我醒来后记得的第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这之前,记得的只有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儿,茫然无尽的白天和晚上,整天整夜的头疼。记得我出院那年夏天,就自告奋勇去南湖音乐节帮忙,开始还好好的,结果台上灯光一亮,我头一晕,干脆直接晕倒。那时候觉得真绝望啊,学了那么多年的外语,付出那么多努力,结果理想就‘啪’的一声,象一个肥皂泡,破了,就没了。”她淡淡地笑:“现在虽然改了行,但偶尔接大会的翻译做,算是给自己一点挑战吧。”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两个月来,她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样子,仿佛世上没什么不高兴的事,现在她这样看着他,仍然是笑着,只是那笑容如一朵霜花,薄而且脆,好象稍稍一碰便会在指尖融化消失,让他禁不住想到她过去的样子。

    和他这样一句话也搭不上的人聊天一定是件无聊的事。她转眼已经恢复了常态,探头往车厢里望,回头朝他笑:“你可以回去了,我看照片应该看得差不多了。我去找找镜子,好把耳钉戴回去。”

    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拉住她:“我帮你戴。”

    她错愕地抬头看他。那一刻他觉得简直无地自容,就象你按了电子邮件的发送键,然后赶紧按“回收”!“回收”!可是怎么也收不回来。

    他的窘态一定值得同情。她低了低头,抿着嘴角,复又抬眼,摊开手掌把耳钉交给他,大大方方地说:“好啊。”

    他就着过道里那点昏暗的灯光帮她戴耳钉。她仰着头,拉开耳垂告诉他耳洞在哪里。他比她高不少,半蹲着身子才能平视到她的耳朵。他当然平生从未做过此等事,马上一阵手忙脚乱。她稍稍一动,他的手一颤,针头就不知戳到了哪里。

    “戳到你了吧?痛不痛?”他急得一头汗。

    她却笑到快断气,头自然而然地垂下来,几乎要靠在他肩上,半晌好不容易止住笑,才抬起头,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你放心戳,就拉着这儿,看准了,一下就进去了。”

    他不得不屏息凝神。车厢里的灯光是暗暗的黄色,窗外有一望无际的黑色苍穹,耳边充斥火车有节奏的律动声,空气里忽远忽近地飘着一缕玉兰花香。耳垂似乎很小,他合拢指尖刚刚可以拈住一点,一点凉凉的感觉,和想象中一样柔软细腻。那枚耳钉也小,他以最大的定力将耳钉穿过耳洞,合上后面的扣子。

    象遥远天际的一颗星,就一丁点银色的亮光,衬着小巧的耳垂,美得让人晕眩。他轻轻捏了捏,安稳妥当。

    就那么捏着,他望着她,忘记放手。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然后凝固在那里。他暗暗希望她怒斥你快放手,或干脆给他浇一盆冷水。偏她也没有,也望着他,嘴角微扬,笑了笑。

    梨涡浅笑,象蝴蝶颤动的双翼,轻轻撩动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的脑袋“嗡”地一热,低头吻下去。

    先是嘴角,再是嘴唇,由浅及深。那触觉柔软甘甜,带着她的体温,让他情不自禁地想深入一些,再深入一些,仿佛被一个浪头席卷,渐渐沉没,最后忘情地迷失在漫无边际的狂潮中。

    最先清醒过来的是颂颂。她轻轻推开他,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阿阿阿阿阿阿金、?的地雷和木槿默默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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