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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师傅还站起来想劝说:“陈嘉你也别这样……好好跟你爸你妈妈说……也还没有到那么严重地步,你不要这样,你们一家三口回去再谈谈……”

    老一辈总爱讲一句俗话: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么。

    无论什么婚都要硬拴着、死撑着,多少人一辈子都憋在这一堵围城里,又多少人有意愿或勇气打破这堵破城?

    当晚陈嘉就是这么简单而粗暴,决绝而尖刻,充分表达了他对父母婚姻的态度。很多时候,脆弱而肤浅的不是小孩子,是大人们。是大人们一厢情愿以为,小孩无知肤浅,小孩都经不住事儿,他们还小还不懂。

    听说这件事的厂里同事,没一个会夸陈嘉的,都会讲:这孩子怎么给养成这样儿?

    竟然还有急着吼着威逼爹妈离婚的小孩。

    这种儿子算是白养了,臭脾气,这是不孝。

    周遥那时远远地站在院子门槛上,望着蔡师傅家门窗透出的灯火,听着陈嘉喂出的每一把刀。

    人生道路上每次走到这样的时刻,他都会特别茫然、无措,他好像不认识这样的陈嘉。这个面孔非常陌生,这个人好像离他突然又远了,让他难以接受,心里老难受了。

    ……

    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许多细小的岔路口摆在面前,一个不留神,也就走岔掉了。每人都无法预料自己在下一个路口,究竟跟谁能是同路。

    离婚这事基本已成定局,就是在单位里和民政局那边,走一个程序。工会调解不成,民政局还要再调解一遍,一直调解到当事人烦了撤掉申请,或者政府办事员烦了给你盖个戳——这是集体和社会对你个人家务事的关怀。

    开学之后一段时间,周遥都有些心不在焉,每天升旗、做操,心里都惦记别的事。毕业班开始面临升学考试的压力,校长、大队辅导员和班主任对他们的态度都不一样了,从开学伊始就施加各种压力,让气氛格外紧张,学校鼓乐队、合唱团之类活动,也不让他们参加了。

    然后呢,陈嘉从这学期开始就时常缺课,迟到早退。

    他们俩失去了在合唱团一起训练和一路回家的机会,也没时间出去玩儿了。

    期中考试,全班摸底测验,头天语文,第二天考完数学,周遥实在忍不住了,特意路过他们老师的办公室。因为连续两天期中考试,他身侧后方陈嘉的座位是空的。

    “瞧这一个个儿考的!”数学老师在那儿狂躁地翻卷子。

    “都还没有毕业班的意识,我现在就每天说、每天敲打。”邹萍老师也皱着眉头。

    “你们班陈嘉没来?就没参加考试?”数学老师问。

    “没来。他们家不是家里有事么。”邹萍低着头翻语文卷子,按照成绩从优到差的分数排列,把最好的几个学生拎出来看。

    “咳……”思想政治课老师说,“父母感情失和,离婚,伤害最大的就是孩子。”

    “是,都知道对孩子伤害最大,最后还是离了啊。”邹萍说。

    “瞧这最后一道大题,有几个写了的?!”数学老师又说,“就甭提能有几个做对的了!连周遥都做错了,哎周遥这题给我错的呦……”

    “他也做错了?”邹萍立即抬眼,“我看看他的?”

    一群焦头烂额的毕业班老师,在那里互相传阅“重点关照对象”的几份卷子。所谓重点,就是成绩特别好的以及成绩特差的,中不溜儿的那些没人惦记。

    “错得离谱了就,先决条件这就没看明白么。”数学老师说,“所以陈嘉今天又没来?那他是怎么着?”

    “昨儿他就没来,语文也没考。他妈昨天打电话跟我请假了,说孩子心情不太好,考试肯定也考不好,带去姥姥家了。”邹萍低声道。

    数学老师这时候抬起眼皮,凌厉的眼光往门口一扫,头突然一偏:“周遥你干吗呢?躲门口晃悠半天了,你给我进来!”

    “……”

    周遥臊眉搭眼儿地进了办公室,被数学老师数落着,把最后一道大题重新讲了一遍。

    以他班主任瞅他的眼神,估摸他语文考得也贼烂的。

    邹萍突然问他:“周遥,陈嘉今天怎么又没来?”

    周遥赶紧说:“我不知道啊,他,为什么没来?”

    邹萍:“你们俩不是经常在一块儿?”

    周遥:“没有啊,今天他为什么没来考试?”

    周遥跟班主任大眼瞪小眼:你问我,我问谁去啊?我这儿还着急上火呢。

    邹萍坐那儿愣了两秒钟:“唐铮住他家隔壁吧,让……哦,唐铮都毕业了。”

    邹萍“腾”地站起来,心里终归放心不下,都两天没来了,低声念叨:“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你甭心慌,打个电话。”思想政治老师说。

    “我去他家找!”周遥脸色都不对了,瞄向窗外那个方向。

    “你等会儿,没你事儿不用你去。”邹萍又把周遥拽了回来,“你给我去下楼做操去。”

    邹萍老师早上已经拨过电话,这时站起来又拨了一遍,那边居委会接电话的人,不耐烦地跟她嚷:早上不是给您叫过一遍了吗,她们家没人!!

    邹老师回过头来,眉头紧皱,跟办公室里几个同事小声说:“我是听说他们家吵得也挺不愉快,陈嘉好像吼着非要让他爸他妈离婚?不知道后来怎么着了,到底离了没有?”

    “我觉着你们班陈嘉,那孩子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数学老师抬眼,“不然你还是看看去?”

    “不至于吧?……”思想政治老师说。

    “我认识他家住哪,我去看!”周遥又喊了一句。

    邹萍老师的妹妹是机床厂厂办的。

    数学老师的公公是机床厂一车间快要退休的职工。

    思想政治课老师的丈夫是机床厂财务科副科长。

    就厂里谁家有点儿风吹草动的破事儿,全厂迅速都传遍了。

    陈嘉以前每次“正常的缺课”,瞿连娣肯定都来电话,但是今天没有电话,为什么今天没打电话过来请假?……邹萍顺手从椅子背上拿了自己外套,弯腰,把在办公室里趿拉着的皮鞋提上脚跟。她一回头,周遥一声不吭转头就跑出去了。

    “哎周遥,你去做操!!”邹老师在楼道里嚷了他一句。

    全校整齐列队,每个班都散开站成方队,“第七套广播体操”的乐曲响彻大操场。

    周遥就在全校师生的眼皮子底下划过去,从他们大队辅导员和好几位老师面前,目中无人狂奔而过,一阵风似的头也不回!

    这个秋天很凉,寒风四起,西伯利亚的寒潮来得特别早。

    周遥都忘了穿外套,冷风把他的衬衫和毛背心一打就透,后背滚过寒战。他一路疯跑出校门,横穿一条大宽马路,再穿一条小路,然后就是那片胡同区。

    几天前,他回家曾经提过这事:陈嘉的爸爸妈妈可能要离婚了,真可怜。

    “离婚了?呦……咳。”一阵沉默,摇头。

    “孩子跟谁了?”他妈妈俞静之关心了一句。

    周遥说:“他一直就是跟妈妈一起住。”

    “那就肯定还是跟着他妈妈过了。那,他们家要搬家么?小孩准备转学吗?”俞静之吃着饭,盘桓着又说,“他们家这么复杂情况,你以后……咳,孩子也挺可怜的,但你以后少去他家吧。”

    “为什么就少去啊?为什么不能去了。”周遥在碗里捯米饭粒,“陈嘉他爸反正以前也不在家,现在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

    “现在跟以前怎么能一样了?”他妈妈说,“你小孩不明白。”

    “我就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周遥难得顶个嘴,心里蔫儿有主意的。

    “总归会受到影响吧,家庭破裂的,父母整天吵架失和的,这种单亲一方教养出来的,性格多少都会扭曲、孤僻、记恨。”他妈妈搁下筷子,平静地望着他,“就说跟以前不一样的,首先,他现在还叫陈嘉么?他没有改名字吗?”

    “你见着人家你叫什么?别喊错了名字,那样不好。”俞静之提醒了一句,年轻啊孩子。

    “……”周遥在饭桌上又是一脸懵逼。

    他字典里没有这种概念。

    他眼眶忽然就酸了,想起嘉嘉,很难受。

    “算了,我也并不是那个意思。”周遥妈妈也觉着不忍心了,她也是做老师的,她竟然讲出那些思想觉悟很不正确的话,不知怎么搞的。

    她们学院里面,都是一帮搞文艺的,家庭关系复杂的、赶着社会时髦出轨离婚的简直更多,她手底下的本科生研究生都有这类家庭出来的,她并不会因为这些因素,就歧视那些学生,偶尔还劝慰开导两句。怎么一轮到自己儿子交友这事,就会说“你以后少跟那个孩子来往”。

    俞静之赶紧收回不讲了:“没事儿,不说了。我也相信你能把握自己,你这孩子心里还是有准数的。你爱跟谁玩儿随你,反正你也……你也不至于误入歧途或者怎样的。”

    反正,遥遥也恐怕不能在这里继续念书了。

    周遥那时想,陈嘉一定是因为父母分开了,心里多难受啊,所以这段时间都不爱上学了,考试都不来。

    俩人之间也比以前疏远,好几天没机会说上一句话,跟以前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他身边混熟的有很多同学,陈嘉永远好像就是一个人。有他走一路时,是两个人;没他在身边,就是一个人。

    或者,是因为买不起手风琴啦?

    手风琴课在家长们怨声载道之下,还是硬撑着开课了,家里没买乐器的比如陈嘉,就直接缺席音乐课,课都不去了。周遥也再没机会听陈嘉唱歌。

    ……

    周遥跑得比运动会接力还快呢,可能只用了五分钟,这条道他走得太熟了。

    大杂院里已经有了进入深秋准备过冬的氛围,许多家都开始储存蜂窝煤。陈嘉家门口窗根下也堆了蜂窝煤,码成整整齐齐。

    敲门,没人应答。

    没人吭声周遥就扒小窗户。他有心灵感应,虽然好像感受不到屋里多么强大的小宇宙了。

    他把那道推拉小窗拨弄开,拼命挤一只眼往屋里瞧。

    只看了一眼就吓坏了,吃惊。

    “啊——”周遥在门外大喊了两声,赶紧又去敲隔壁那阿姨家门,竟然没人在家。他急得大吼“陈嘉陈嘉——”

    他回头就瞧见墙根儿下竖的那根铁钎子,头皮好像热炸了似的“轰”的一声。

    他抄起铁钎,用力往门上抡去,连着抡了两下。门上的玻璃在他眼前崩碎成许多片,“哗啦啦”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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