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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调戏强xx女俘的事情经常发生。舒雨霏在舒氏四姐妹里,不算漂亮,但也不丑,刚刚进入监舍不久,就被一个白人中士盯上了,动手动脚不说,还公然撕扯衣服。舒雨霏在第一次同这个中士的搏斗中,要不是众女俘蜂拥而上,差点儿就吃了大亏。

    女俘监舍里有个小小的组织,二十几个人抱成一团,拒死不服从单独提审。但是美军士兵也有高招,总是能寻到机会下手,在一次放风中,白人中士带着两个士兵对舒雨霏突然袭击,把她拖到一间库房里,企图轮奸。舒雨霏挣扎着一头撞向铁窗,人没有撞伤,却拿到了武器,她抓起了一块破碎的玻璃,横冲直撞,吓得几个美军士兵抱头鼠窜。这次白人中士又没有得逞。回到监舍,庆幸之余,舒雨霏当机立断,用玻璃在自己的左脸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弄得满脸是血。女俘监舍的临时党小组长何方撕下一块床单,写了一条“强xx女俘,死有余辜”的标语,挂在监舍的窗前。男监舍的男友看见了,发出一片怒吼,搞得集中营司令约翰逊大为光火,把那个白人中士叫过去,扬言如果再不收敛,就把他送到医疗所里交给克拉克西,请克拉克西医生切除他的###,白人中士这才老实了一阵子。

    在汪亦适的眼里,克拉克西统治的集中营医疗所,根本就不像个医疗机构,而像个屠宰场。给战俘做手术,生命很难得到保障。汪亦适曾经亲眼看见这个对人面兽心津津乐道的美军医生蛮横地对待战俘伤员,他的那双毛茸茸的胳膊,从伤员的腹腔里捞出来,经常是血淋淋的。他居然可以在不施麻药的前提下,拿剪刀直接剪开志愿军伤员的皮肤。汪亦适那时候差点儿没有拿手术刀割开克拉克西的喉管,但是他克制了,他担心那样做会招致更大的报复,会导致更多的伤员送命。

    后来汪亦适就渐渐地发现,这个克拉克西也有值得称道的一面。他对于重伤员的动作虽然粗鲁,但那主要是他认为“无可救药”的;而对于一般的轻伤员,如果是他认为“有医治价值”的,他还是比较认真的,其判断力和准确性都堪称一流,技艺精湛,程序考究,用药娴熟。虽然有时候嘴里骂骂咧咧,抱怨工作量太大,咒骂该死的麦克阿瑟、克拉克和李奇微把战争搞得一塌糊涂,但是只要一上手术台,这伙计立马就像变了一个人,表情凝重,两眼放光,举手投足虔诚而又从容。后来习惯了,汪亦适就发现了,这个毛茸茸的美国佬热衷于挑战,特别喜欢做大手术和难手术。真正进入手术状态,他刀下的无论是黄种人还是白种人,就似乎没有区别了,都是一堆原材料,供他这个艺术家开肠剖肚地展示他的精湛医术。克拉克西对待病人的态度,多数不是由病人的地位和人种决定的,而是由他们的伤势和病情决定的。他尤其喜欢那些从未见过的伤势和病情,要是解决了一个疑难杂症,克拉克西就会很高兴,手术也很潇洒,一边做着手术,还一边吹着口哨。他那双毛茸茸的大手并非刽子手,就像天生的外科之手,在对接血管的时候,即便在显微镜下,那双手也是纹丝不动的,令人叹为观止。

    通常的情况下,作为一个阶下囚,汪亦适只能在集中营的医疗所里当“赤脚医生”住在一间由克拉克西出面弄来的单独的监舍里。在给战俘治疗的时候,克拉克西逐渐放手,让他单独完成手术。这些手术对于汪亦适来说,并不算复杂,而且还有个有利条件,即便是集中营医疗所这样的地方,也比当初705医院刚刚组建的时候医疗设备要好得多,有些设备第一次使用生疏,但是经克拉克西指点,很快就融会贯通了,很快就游刃有余了,手术效率很高。做小手术,他的技艺一点也不比克拉克西差。克拉克西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情况。汪亦适做手术的时候,他在一边细细地观察。有一次下了手术台,他晃着脑袋对汪亦适说,如果你不是中国人,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一流的外科医生。汪亦适淡淡一笑,没做声。汪亦适心里想,为什么非要不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我照样可以成为一个一流的外科医生。克拉克西说,这该死的战争让人讨厌至极,却给我们这些外科医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们有可能终生也做不了这么多手术。汪亦适还是淡淡一笑,他想,我宁愿放弃这个机会,也不希望延长战争。

    克拉克西对于汪亦适的风度和悟性十分欣赏,到了第五次战役前夕,伤病员骤然增多,集中营医疗所的医生也全力以赴回到基地医院,克拉克西甚至向负责维丽基地医疗勤务的马德森提出请求,让汪亦适跟随他到基地医院,作为他的特别助手。鉴于克拉克西超群卓越的医疗技术和不屈不挠的骂娘精神,马德森批准了他的要求,但是交代他,绝不能让这个中国人单独操刀,防止这个中国人利用美军的轻信伤害美国士兵的性命,必须严格监视。克拉克西当面连连答应,心里不以为然。回到维丽基地医院,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使用汪亦适。克拉克西根本不相信汪亦适会做出拿手术刀取美军士兵性命的事情,他是从一个外科医生的角度去理解另一个外科医生,而不是从一个军人的角度去理解另一个军人。

    事实证明,克拉克西的感觉是对的。汪亦适当然有利用手术刀进行战斗的想法,但这想法稍纵即逝,只是一个偶然的念头而已。当他站到手术台上的时候,他就像克拉克西感觉的那样,心静如水、超凡脱俗。那个时候,他就是个医生,没有任何杂念。直到有一天,晚餐的时候,另一名被克拉克西弄到医疗所来当清洁工的战俘悄悄地塞给他一张条子,这一切才开始改变。纸条上写的是:韬光养晦,创造良机。汪亦适知道,集中营的地下组织已经注意到了他现在的特殊便利。只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良机指的是什么,是破坏敌人的基地还是寻机逃脱。他估计后者的可能性较大。汪亦适和舒雨霏在集中营里度日如年的时候,程先觉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从他被人民军游击队送回705医疗队之后,不久就有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这就是肖卓然那天跟他说的,逻辑出了问题。

    程先觉搞不明白的是,游击队把他送到人民军军团部,军团部又把他送到志愿军兵团部,再从军里到师里,再到705医疗队,经过这么烦琐的过程,应该说他在突围那天的真实表现,尤其是细节,不会再为人所知了,这就是他敢于胡编乱造夸夸其谈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想到,肖卓然会一针见血地指出,他被游击队擒拿的时候“手枪里七发子弹完整无损”肖卓然道出的这个细节,像一颗炸弹,瞬间就把程先觉炸蒙了。他妈的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程先觉不是政治工作者,不是军事指挥员。他既没有政治工作者的敏感,也没有军事指挥员的敏锐。说到底,他就是一个谈不上高明也说不上愚蠢的医生。而在这件事情上,他表现出了十足的愚蠢乃至荒唐,他简直就是一个白痴。

    他不知道肖卓然是怎么获悉这个情况的。难道就像在国内那样搞了外调?难道人民军把他的表现写成了书面材料通过组织程序交到肖卓然的手里了?倘若真是这样,那还有更让他担心的事情。他事后后悔不迭,就在他被他误认为是南韩军队包围的那一瞬间,他不仅是七发子弹没有打出一发,他好像还举手投降了。他对自己当时的表现完全没了自信,他甚至记不得他有没有在被押解的路上向游击队员作出投降的暗示,但是他没有反抗,而是老老实实可怜巴巴地跟着“南韩”军队走,这是不可辩解的事实。这些情况如果都到了肖卓然的手里,那无疑就成了今后决定他命运的隐身炸弹。

    肖卓然是什么人?自命不凡,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一向以坚定的布尔什维克自居,以新中国的主人、以别人的救世主自居,肖卓然高高在上俯瞰芸芸众生,肖卓然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倘若、倘若程先觉简直不敢往下想了。就从那天开始,程先觉再也不夸夸其谈了,再也不卖弄他是如何英勇战斗了,再也不敢神气活现地以受苦受难的功臣面貌出现了,再也不敢同肖卓然平起平坐了。肖卓然分配给他的一切工作,他都无条件地接受,并且竭尽全力地做好。他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他只有重新回过头来,老老实实地提高业务能力,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医生。

    汪亦适至今生死不明,医疗队的外科医生力量受到重创。肖卓然如丧考妣,医疗队气氛沉闷。每当重大作战任务来临、分配任务的时候,肖卓然都要长吁短叹。程先觉看出了肖卓然的虚弱,也找到了消除肖卓然的恶感、博得肖卓然好感的办法,那就是尽心尽力地工作,一门心思钻研业务。如果有一天他能取代或者部分取代汪亦适,能够完成或者部分完成汪亦适过去所承担的那份重任,那么肖卓然或许会不计前嫌,或许会逐渐淡忘他的那些不光彩的行为。久而久之,或许会重新给他以信任,把关系修补到出国之前那种程度。对付肖卓然这样的人,他没有别的办法。作为决定作用,作用决定地位,地位决定感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程先觉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主意拿定了,方向明确了,也就有了动力。那段时间,他多次参加救护活动,他再也不敢提意见指责肖卓然把医疗队配置靠后了,他有好几次向肖卓然建议靠前靠前再靠前。虽然肖卓然现在已经不再是热血青年了,但是他对于程先觉的变化还是持友善态度,程先觉不再畏畏缩缩、不再瞻前顾后,程先觉似乎在突然之间变得勇敢起来了。这期间肖卓然多一三五师七师,并通过一三五师政治部向军部和兵团部反映,705医疗队还有三个医生、两个护士和十六名伤员在高栗营战斗中失踪,请求上级同美军和南韩当局交涉,从集中营里查找。但是这个请求没有被批准。两军开战,战火频繁,此时还不是找人的时候。

    这年春节前夕,舒南城老先生随着皖西地区第三批慰问团来到了朝鲜战场,而且还带着四小姐舒晓霁,这是她第二次到朝鲜战场采访了。这次是由皖西地区专员陈向真亲自带队。那几天,705医疗队的驻地充满了节日气氛,慰问团不仅带来了一批药材,也带来了家乡父老乡亲的心意,大枣、花生、鸡蛋,装了满满三辆汽车。舒南城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舒雨霏失踪的消息。在705医疗队住了两天,还是没有见到大女儿,心里就不禁犯起了嘀咕,不过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最犯难的当然是肖卓然和舒云舒。肖卓然作为705医疗队的最高领导,他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纸里包不住火,关于舒雨霏失踪的事情,他早晚要向老人家汇报,可是他不知道话该怎么说,该从哪里开口。他只能自责。白天,他在人前春风满面,布置工作,主持接待,应对采访,从容不迫,面不改色。可是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他的心里就空荡荡的。他有好几次在慰问团临时下榻的帐篷前徘徊,想鼓起勇气进去向岳父大人陈述事实,但是就在快要接近帐篷的时候,他又退缩了。

    他没有想到最先把这层纸捅破的是四妹舒晓霁。慰问团到达的第二天夜晚,肖卓然检查警戒之后回到自己的帐篷,发现岳父已经在里面了,舒云舒和舒晓霁哭得泪人一般。舒南城则端坐如雕像,看不出内心有多大的波澜,只不过手中的烟斗滋滋燃烧,一明一暗地映照着那张慈祥的沧桑的脸。肖卓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看这个情景就明白了,老人家已经知道了。舒南城看见肖卓然进来,居然还向他笑了一下说,卓然,进来吧,我们爷们说说话。肖卓然进门,找了一个炮弹箱坐下,半晌无语。舒南城说,情况我都知道了。你们也用不着隐瞒爸爸了。爸爸是个经过世面的人,晚清、民国、抗战、解放,爸爸一关一关都过来了,经受得起,担待得起。肖卓然抬起头来,看着舒南城手中的烟斗说,爸爸,这都怪我没有经验,我没有关照好大姐舒晓霁愤然说,肖卓然你是怎么搞的,你一个医疗队的队长,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把大姨子都丢了,你这个医疗队队长称职吗?肖卓然说,是不称职。可是舒晓霁说,可是什么?我听医疗队的同志说了,确实是你的责任,你好大喜功,每次争取任务,不顾医疗队的实际情况,老是叫嚣靠前靠前再靠前!你自己倒是立功了,却把很多同志弄丢了。

    肖卓然说,小妹,你说的有些是事实,有些也不完全是。战争条件下,有许多情况不是我们能够想象出来的。舒晓霁说,那你自己为什么没有失踪?你把自己保护得一根头发都没有少。你居然还让三姐两次怀孕、两次堕胎!舒南城突然发作,把简易桌子拍得噼里啪啦。舒南城说,小四,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闭嘴!

    舒云舒面红耳赤,也按着舒晓霁说,老四,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舒晓霁说,我是记者,我消息灵通得很!肖卓然我跟你讲,你不要自以为是。你在朝鲜战场上,有功,也有过。你们705医疗队,很多同志对你都是有意见的,你要好好反省!肖卓然抬起头来,愕然地看着舒晓霁,半天才说,小妹,怎么这么严重,难道我真的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好像不是吧!舒南城说,卓然,别跟她一般见识。你小妹是被娇惯坏了,无法无天,谁都敢训。小四,你放尊重一点!舒晓霁说,爸爸,你不知道,你和三姐一样,对肖卓然过于袒护了。家族的袒护,往往也能助长骄横。你们不要光看见他的成绩,也要看到他的不足,这样对他有好处。肖卓然说,说得好,小妹,振聋发聩,醍醐灌顶。说实话,自从皖西解放以来,还没有谁这么跟我说话,小妹你是第一个,谢谢你的提醒。现在想来,大姐失踪,确实有我组织指挥不当的原因。

    舒南城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从国内出来,经过兵团、军部和一三五师师部,志愿军首长们知道我是你的岳父,可以说对你是人见人夸。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至于雨霏没有消息,在战争中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情。战争嘛,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不过,我们总得知道结果吧,活着,应该见人,死了应该见尸,现在这么不明不白,确实让人揪心。肖卓然说,爸爸,我的心情和您一样,我甚至希望到战斗部队当一名连长,我甚至多次想带人回到高栗营寻找他们。舒南城说,孩子话!你虽然还年轻,但你是独当一面的医疗队的队长,不能意气用事。好在现在还没有确切的牺牲的消息,这就是希望所在。还有一点,雨霏失踪了,还有亦适也失踪了,我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我的这些孩子,小时候同汪家的孩子相濡以沫、情同手足。他们如果能够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对我们也是个安慰。肖卓然说,但愿如此。爸爸你放心,一旦有了机会,我会不惜代价去寻找他们。舒南城说,在这件事情上,我宁肯请老天爷帮忙。

    705医疗队同维丽基地相距不到五十公里,但是关押在这里的舒雨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的父亲会在这个严寒的冬季千里迢迢地来寻找他的大女儿。舒雨霏疯了。自从那个白人中士强xx未遂之后,舒雨霏的行为就开始怪异起来。一个主要的特征就是乱吃东西,逮住什么吃什么。开饭的时候,她第一个冲向饭桶,伸出双手,大把大把地往嘴里捧稀饭,全然不顾滚烫,两手都是水泡。下次再开饭,白人中士只做一件事,就是看管舒雨霏,防止她再把手伸向饭桶。舒雨霏不光形同饿狼,还脏得要命,不洗澡,不刷牙,不洗脸,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息。每次白人中士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都要捂着鼻子。白人中士说,倘若不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他真想一枪把这个肮脏的中国母猪毙了。白人中士胡扯,他当然不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他如果胆敢枪毙一个羁押人员,活着的羁押人员就有理由要求约翰逊枪毙他。

    汪亦适给克拉克西打下手,这个汗毛孔粗大的美国佬还是讲点感情的。他似乎很欣赏汪亦适,也就格外关照。在克拉克西的斡旋下,汪亦适的待遇比一般的羁押人员要好得多,不仅可以吃小碗饭,有时候克拉克西高兴了,还会给他一根火腿肠、一块巧克力什么的。瞅准机会,汪亦适会把火腿肠交给清洁工,托他捎给监舍里的重伤员。巧克力他留下了,有机会就往舒雨霏那里捎一块,更多的则被他积攒下来了。

    本来,克拉克西是安排汪亦适吃大碗饭的,被汪亦适婉言谢绝了。汪亦适说,我饭量小,吃小碗饭就行了。教授既然有此善心,能不能把我省下的那一份,让给我的姐姐?克拉克西看着汪亦适,狡黠地说,你是说那个疯女人,她是你的女人吗?汪亦适苦苦一笑说,就算是吧。克拉克西哈哈大笑说,ok!ok!那就让她吃小碗饭吧,我来交涉。后来果然让舒雨霏吃小碗饭。开饭的时候,汪亦适注意地观察了舒雨霏的动静。虽然她有了吃小碗饭的待遇,而不像其他羁押人员那样依旧喝稀饭吃杂粮,但是她仍然不放弃从饭桶捞稀饭的机会。汪亦适那天亲眼看见,开饭的时候她照样直奔饭桶,白人中士一边拉扯一边呵斥,滚开,滚开,你这个贪吃的母猪,你去吃你的白米干饭去,你用不着来抢稀饭了!舒雨霏哪里理会他的话!她左冲右突,甚至还拳打脚踢,一旦挣脱,就不屈不挠地冲向饭桶。

    这一幕,看得汪亦适心如刀绞,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他竭力控制着自己,迈步向舒雨霏走去。他想她即便疯了,也不会认不出他来。他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出现在她的身边,他甚至可以对她说,他爱亲爱的大姐,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大姐能够成为他的新娘。他想,也许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会像一剂良药,没准能够开启她那备受摧残的心灵,也许会唤醒她的思想、唤醒她的理智,甚至有可能使她恢复正常。他一步一步向舒雨霏走去的时候,他看见正在凶猛打捞稀饭的舒雨霏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的动作停止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睁开那双混浊的双眼。只在刹那间,四目相对,犹如闪电,汪亦适看见了两束清澈纯洁的光芒。她甚至飞快地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他顿时明白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转身离去。

    汪亦适在维丽基地接受集中营地下组织的第一道指令,是营救一三五师二团政委安至深。安至深也是在高栗营地区作战中被俘的,被关押在特号里,因拒不接受美军的自首要求,受尽酷刑。特号监管尤其严格,一般战俘根本无法接近。安至深的身体状况和想法,外界也无法知道。地下组织要求汪亦适凭借克拉克西的轻信,利用“赤脚医生”的便利,第一步先把安至深从特号转移到普通监舍,得到战友的照料,同时由他指挥战俘越狱行动。汪亦适接到指令后,一筹莫展。依他的身份,特号同样不允许他接近。想来想去,汪亦适把他当初打算教给舒雨霏的办法用在安至深的身上。仍然是通过在医疗所当清洁工的那位同志,让清洁工想办法往特号里送进一批放了辣椒末的醋,嘱咐安至深适时喝下去。安至深依计而行,结果呛住了,咳嗽不止,几乎晕厥。安至深被送到医疗所诊治,汪亦适就有办法了。像这种咳嗽咳得面红耳赤的患者,美军医生能躲就躲,通常交给战俘医生自己处理。汪亦适给安至深做了x光透视,肺部有大面积阴影,初步诊断为肺结核。医疗所里没有传染病专科,克拉克西皱着眉头问密司特汪怎么办。汪亦适说,按说这种病应该隔离,可是在这里隔离,没有专人照料,你不能让我也传染上。我一旦传染上,谁来给你当助手呢?

    克拉克西想想,密司特汪说得有道理。自从来到维丽基地,密司特汪确实帮他减轻了不少负担,那些脸色有传染疾病嫌疑的伤员,基本上都是密司特汪处理的。克拉克西说,那你说怎么办?汪亦适说,这种病活不了多久,如果放在医疗所里等死,就会给他们留下话柄,教授您可能会落下谋杀战俘的罪名。不如把他交给战俘,让他们自己照料,死在他们中间,大家都没有非议。克拉克西盯着汪亦适,愁眉苦脸地想来想去说,这个主意是个好主意,但是这个人不是普通的人,把他转移到普通监舍,要通过集中营司令约翰逊的批准。汪亦适说,我认为约翰逊司令应该批准这个提议,如果他知道后果的话。后来克拉克西就找约翰逊交涉。约翰逊一听安至深得了肺结核,脸上立即露出恐惧的表情,马上就说,教授,这个犯人现在成了病人,病人住在什么地方,应该由医生来决定。

    安至深顺利地住进了普通监舍之后,汪亦适又偷了一些药品,通过清洁工传递过去。一个星期过去了,安至深虽然还在咳嗽,但这时候已经是假装了。在那些变节的人当中,就有当初同汪亦适一起突围未成的王二树。王二树是小队长,为了争取吃中碗饭,甚至打过自己的战友。王二树有一次因为肚子疼到医疗所看病,汪亦适借机对他说,老王,你行啊,转眼之间就成了斗士了,你就不打算回国了,你就不怕战友们要了你的命?王二树说,汪医生,我也是万般无奈。我得活着啊!我知道那一次在高栗营,我没有把手榴弹拉响,你们就看不起我了。可是我得说实话,我真的不想死。汪亦适说,你这样出卖国家,出卖战友,生不如死。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再也不要为虎作伥了,那是要遭报应的。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你恐怕并不陌生,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啊!王二树阴着脸说,汪医生,你就不怕我向克拉克西告发你?汪亦适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既然说了,自然不怕你告发。你想想,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自从高栗营那次拜托你拉手榴弹那时候开始,我就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了。王二树说,你是条好汉,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吧。

    这次事情过去了几天,无论是集中营司令约翰逊还是克拉克西,都没有对汪亦适作出反常举动。汪亦适断定,王二树并没有告发他。这说明王二树良知未泯,还有起码的底线。于是他又进一步断定,这个人还是可以利用的。而这个人一旦为我所用,就会发挥很大的作用,因为他的行动相对自由。后来汪亦适托王二树给监舍里的战友捎东西,先是给舒雨霏捎巧克力,给安至深捎火腿肠,都没有出现意外。汪亦适的胆子渐渐地大了起来,又让王二树往集体监舍里捎带药品,有一次甚至让他捎进去两把剪刀,居然也都成功了。王二树有一次对汪亦适说,汪医生,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倘若你们成功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为你们做的事情向组织汇报,不要为难我的父母妻儿。汪亦适说,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要回去?王二树哭丧着脸说,我哪里还敢回去啊!我是个俘虏,而且确实给敌人帮凶了,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如果能活着,我打算到台湾去。再回去,那就只能等到了。汪亦适说,你真是鬼迷心窍了。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都被打跑了,他怎么?王二树说,没办法,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听天由命吧。汪亦适说,王二树,我相信你还有良知,你也为我们做了很多好事。我劝你不要做梦了,跟我们一起干吧,我向你保证,你回去不会受到歧视的。王二树半天不语。后来医疗室里来人了,王二树才说,我再想想。反正你放心,我不会再做亏心事了。

    这一年大雪纷飞,整个江津湖地区一片白雪皑皑,交通堵塞。皖西慰问团被滞留在705医疗队,打算同伤病员一起过年。这个安排非常符合舒南城的愿望。

    在705医疗队的这些日子,老先生的内心波澜起伏。白天看医务人员和伤病员联欢,包饺子,玩击鼓传花游戏,老先生也会发出开心的笑容。但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老先生就会大睁着双眼,遥望漆黑的异国的天空。

    医疗队驻扎在一个山村里,舒先生打听过,这里离当初发生高栗营战斗的那个地方大约有六十里路。然而这六十里路对他来说却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艰险。每天,他都在想象着那条路的形状,穿过多少丛林,跨越多少山峦,经过多少溪流。想着想着,老先生的泪水就会无声无息地流淌,就像他想象中的溪流。平心而论,他不是一个自私的人。舒氏药行从祖上传下来,已有很大的基业,始终一脉相承,信奉一个“诚”字。大别山里遍地都是宝,天麻、皖参、何首乌、凌霄花、紫丁香,还有蝉衣牛黄、鳖甲麝香日月天地赋予那方水土无穷的宝藏。舒氏药行作为皖西最大的药材商家,经营信条一是薄利多销,二是急人所难。每逢灾年,或是旱灾,或是洪涝,或是瘟疫,舒家总是捐药赈米,救民于倒悬。舒家的财富是大别山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养之于民。这种长远的博大的经营胸怀,丝毫没有影响药行的发展,反而日渐兴隆。人们信任舒家,依赖舒家,有病愿意到舒家治,缺药要到舒家买,薄利多销赢来细水长流,终至财源滚滚。清朝末年,江淮巡抚姜永昌赠舒家匾额一块,上书“首善之家”民国元年,同盟会柏文蔚送舒家石碑一方,上书“妙手回春山高水长”抗战期间,新四军将领彭雪枫赠舒家锦旗一面,上书“忠厚传家久诚信继世长”十个大字。到了皖西解放,又有新政权的专员陈向真亲笔提匾。可以说,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舒家坚如磐石,就像深山老玉,越擦越亮。别说在皖西地区,就是整个江淮,像舒家这样的不倒翁也是绝无仅有。

    舒南城感戴人民政府海纳百川的胸怀,感激新政权领导礼贤下士的作风,向往共产党描述的人民当家做主、万众一心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美好前景,所以义无反顾地支持支持再支持,直至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都送到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场上。可是,他的大女儿如今却无影无踪了。大女儿不是他最疼爱的。大女儿出生的时候,也是他最忙碌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接手管理舒氏药行,连续几年辗转于全国各地参加药材贸易,采购名贵药材,出售皖西珍品,鞍马劳顿,方兴未艾。等大女儿稍稍大了一点,又爆发了抗日战争,他和众多的热血青年一样,义愤填膺,他的弟弟脑子一热,弃商从军,考进黄埔军校,直接跟鬼子干上了。要不是老父亲苦苦哀求他留下来为舒家支撑门面,那时候他也很有可能参加新四军。他都已经跟彭雪枫手下的参谋联系了,但是那个参谋认为,像他这样的民族资本家的大少爷,要参加新四军不是小事,必须有老太爷同意才行,而且他的年龄也偏大了一点。那一年他已经三十四岁了。虽然他后来没有参加新四军,但是抗战的事情并没有少做,舒家多次给彭雪枫的部队秘密采购、运送药材,甚至还做了一些分外的事情,送棉衣、送粮食。有两次差点儿被鬼子发现,差点儿送了命。那时候他哪有时间当慈父呢?

    直到大女儿十二岁了,从皖西国立高小毕业,他才发现他必须为女儿的学业操心了。他征求好友宋雨曾和汪尹更的意见。宋雨曾劝他把大女儿送到教会中学,先读英语,以后出国学习西医。汪尹更也赞同这个意见。但是把这个意思跟老太爷说了,老太爷坚决不同意。老太爷说,什么西医?妖言惑众,异端邪说。女孩子学那洋夷之术非驴非马。还留洋?那不是往坏里学吗?老太爷这么一说,他就没有坚持,最后选择了江淮医学预科学校,攻习妇科。其实这是个折衷的选择,因为预科学校的妇科专业此时已是中西合璧了。之后,他让老三投考教会中学,是瞒着老太爷的。大女儿学非所用,参军成了一名军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是战争的需要。好在基础原理是一样的,大女儿性情略微急躁,没有别的爱好,是一个心无旁骛地做学问的人。过去在705医院,后来在705医疗队,其医疗技术都是名列前茅的。据说,她在朝鲜战场上,多次跟汪亦适配合,其水平仅在汪亦适之下,而在三女儿和程先觉之上。可是,如今她在哪儿呢?

    无人之际,舒先生向南眺望,那里除了白雪皑皑还是皑皑白雪,莽苍苍天地一色。而在那无边无垠的冰雪的覆盖之下,既有舒先生的悲痛,又有他的希望。有时候他幻想着冰雪消融,阳光普照,云蒸霞蔚,在一片绚丽的彩虹中,他的大女儿戴着他给她带来了厚厚的皮手套,张着两手,哈着热气,喊着爸爸,款款飘来,扑到他的怀里。

    雪终于停了。但是天气的转变并没有给舒南城老先生带来福音,而随着雪过天晴,降临在舒先生头上的,居然又是一场灾难。

    沉默了半个多月的美军飞机又来轰炸了。他们似乎发现了这片山坳里隐藏着一支厉兵秣马的志愿军部队,或许得到了这里还有国内慰问团的情报。一个上午,出动三批十八个架次,对一三五师驻地进行狂轰滥炸。一三五师地面部队仓促应战,虽然缺乏防空火力,但是由于敌军过于骄横,低空挑衅,还是让一三五师的步兵抓住了战机,二团三营的一名姓初的副连长,把轻机枪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挑逗敌机,玩起了老鼠戏猫的游戏,打下了两架敌机。消息传来,一三五师和705医疗队一片欢腾。

    舒晓霁是新闻记者,这件事情对她而言又是近水楼台,她岂肯放过这个独家新闻?她向慰问团长陈向真请求任务,要在第一时间采访那位姓初的副连长。陈向真指示肖卓然做好保卫工作,肖卓然派出两个警卫员,遭到舒晓霁的拒绝。后来程先觉自告奋勇,要陪同舒晓霁去,舒晓霁才没有反对。程先觉现在的心态有点儿复杂。自从出现了“逻辑问题”之后,他就变得谨慎起来,这个谨慎主要体现在嘴巴上,不乱说了,不吹牛了,也不瞎表态了。凡事三缄其口,扎扎实实做学问,业务上有了很大的长进。

    他越来越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肖卓然的手下谋事,他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这就像鲁迅先生说的,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想当初在风雨桥头,在他举棋不定踌躇不前的时候,肖卓然及时地出现了,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他都是暗自庆幸,这个人就是他的福星,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不这么认为了。他开始分析肖卓然的动机,肖卓然带着他走向新政权,这是事实。可是肖卓然对汪亦适的新生也是不遗余力,甚至对于郑霍山那样人所共知的反动派也是苦口婆心,这是为什么?肖卓然对汪亦适和郑霍山的精神施舍,首先就让程先觉减轻了对他的感激之心,因为他不是唯一享受到肖卓然的阳光雨露的。其次,肖卓然在解放后成为领导干部之后,所暴露出来的自命不凡,所摆出来的一贯正确、一马当先的架势,越来越让程先觉感到压抑。同样是江淮医科学校的学生,同学一场,凭什么他就颐指气使,凭什么都是他在发号施令?即使是在舒云舒的面前,他也似乎从来不给程先觉留情面,动不动就训斥: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不了,你还配当业务股长吗?或者是:这是常识问题,不懂你去问汪亦适!很没有面子啊,很伤自尊啊!

    肖卓然为什么悲天悯人,为什么对所有的人都怀有恻隐之心,这原来是程先觉的一个不解之谜,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肖卓然想当英雄,想当霸王,想当曹操,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尽管他们现在还算不上什么英雄。前提是,这些人必须俯首帖耳,必须唯命是从,必须唯他的马首是瞻,必须是在他的麾下效力。这些人既不能是强者,不能盖过他的风头,又不能是弱者,英雄不能只统治一群白痴和叫花子。

    “逻辑错误”事件使程先觉走过了一个漫长的反思过程,也促使他开始了从本能的“识时务”到理性的“领风骚”的探索。他不能久居肖卓然之下,那么他的第一步就必须对肖卓然毕恭毕敬。这是一个悖论,这里面充满了玄机。

    在最近的几个月里,程先觉充当了705医疗队主力医生的角色。他发现,汪亦适的失踪,使他的才十得以充分体现,使他的潜能得以充分发挥。他勤勤恳恳,谦虚谨慎,尽心尽力,对伤员如亲人,做手术像专家。舒云舒说他找到了自我。连肖卓然也在支委会上说,战争考验了我们,也锻炼了我们,战争使我们成熟起来了,程先觉同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程先觉过去同舒晓霁并不熟悉,仅仅是两年前去探视郑霍山的时候与其有过一面之交。那时候的舒晓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像个没有成熟的青果子,倏忽之间,小女孩长大了,满嘴的理想信仰,文章写得行云流水,演讲作得花团锦簇。这真是时势造英雄啊!

    在一三五师三团,舒晓霁采访了那位黑黝黝的初副连长和他属下的机枪手,询问他们在战斗中的表现,捕捉他们心灵深处的思想火花,挖掘他们革命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情操,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舒晓霁的问题是那么得体,舒晓霁的采访思路是那样的清晰,舒晓霁切入问题的角度是那样的巧妙,使得程先觉很有感慨。是的,我们大家都成熟了,肖卓然说得没错,战争考验了我们,也锻炼了我们。

    在舒晓霁采访的时候,程先觉就在一旁观看,静静地,一言不发,像是欣赏一场精彩的演出,目光里有欣喜,有赞许,还有一点儿慈祥。舒晓霁察觉到了这一点。采访结束后,在返回的路上,舒晓霁说,程大哥,你现在好像比过去说话少了许多,没有那样活泼了。程先觉说,是吗,你采访,我插不上话啊。舒晓霁说,不过,你这个样子挺有风度的。男人啊,沉稳一点更有魅力。程先觉的心呼啦热了一下,向舒晓霁看了一眼,很矜持地微笑,很矜持地点点头。这个矜持,连他自己都感动了,也许他真的变得稳重起来了。舒晓霁在前面走,程先觉静静地跟在后面。遇到脚印被雪掩埋的路段,程先觉就主动上前,用的树枝探路,还时不时地伸出手来搀扶舒晓霁一把,动作恰到好处,自然得体。有一次舒晓霁一脚踏空,叽里咕噜从坡上滑了下去,舒晓霁吓得大呼小叫,程先觉二话不说,纵身扑了过去,拽住了舒晓霁的胳膊,两个人一起滚出老远,直到程先觉用脚钩住一棵松树,这才停了下来。两个人站起来,全都成了圣诞老人,两人相视而笑。舒晓霁说,你们江淮医科学校的“四条蚂蚱”差别真是很大啊!程先觉沉吟了一下问,怎么个差别法?舒晓霁说,三个人成了志愿军的医生,一个还在劳教农场改造。那个反动派莫名其妙,居然提出加入共产党,真是异想天开。

    程先觉诧异地问,你见到郑霍山了?舒晓霁说,见到了,还写了一个专访。劳教农场的人说这个人改造得很彻底,不仅积极参加劳动,还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听说土改中把他家划成富裕中农,他主动纠正说,他们家有钱有田有店面,至少也是个富农,算是剥削阶级,应该清算。程先觉愕然问,啊,还有这种事情,奇怪了,不可能啊!郑霍山哪里会有这样高的觉悟?舒晓霁说,我也觉得奇怪,我怀疑他是不是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可是你跟他谈正经事的时候,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农场的领导也说他是正常的。他好像对我二姐情有独钟,每次见面,色迷迷地盯着看,也不知羞耻。从这一点看,倒是真有点不正常。程先觉说,恰好这个现象是正常的。这个人就是这个品性,做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赤裸裸不加掩饰。过去追你三姐就是这样明火执仗,差点儿跟肖卓然决斗。他现在是把你二姐当做你三姐了。舒晓霁说,他郑霍山一个劳教犯,居然还惦记上我二姐了,真是痴心妄想。

    程先觉说,小妹,这话可不能妄下结论。以他现在这个身份,看起来是没有可能,但是你不能不让他想。再说,郑霍山现在这样积极表现,没准就是爱情的力量在起作用,他是不是想提前释放,放开蹄子追你二姐啊?舒晓霁嘎嘎地笑了起来,可能吗,你觉得可能吗?我们家怎么会接纳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我们家又不是神经病!程先觉说,爱情这个东西,往往不是我们用世俗的眼光能够看明白的。怎么没有可能呢?或许在你认为最没有可能的地方,恰好隐藏着很大的可能。舒晓霁不笑了,停住脚步,傻呵呵地看着程先觉说,啊,你说的还真挺哲理的。要是真的这样,那就有好戏了。我听我三姐说,我大姐对汪亦适就有点朦朦胧胧的意思,如果有一天他们突然出现了,成双成对,那我们家就热闹了。舒氏三姐妹嫁给了医科学校的三条蚂蚱,还有一条蚂蚱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舒晓霁的脸扑哧一下涨得通红。

    程先觉恍然大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本能告诉他,他可以接着舒晓霁的话茬说下去,还有一条蚂蚱和一个小妹,顺理成章啊!也许舒先生当初说的一根绳子上的“四条蚂蚱”那根绳子指的就是舒家也未可知,没准还真是一种暗示呢。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太唐突了。舒晓霁只是在政治上追求进步,在爱情上,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如果唐突了,把话说僵了,把小丫头惹恼了,没有退路了,那就麻烦了。那他面对的不仅是肖卓然的轻视,还有更严重的后果。

    在那个重要的时刻,程先觉站稳了脚跟,保持了应有的风度。他扶扶眼镜说,小妹,天色不早了,我们得趁天黑之前赶回去。舒晓霁恢复了常态,羞赧一笑说,好的。

    此时天色将晚,西边出现了暗红色的晚霞。程先觉担心再晚了看不见脚印会迷路,一个劲儿地埋头疾步前进,舒晓霁则在后面一路小跑。快要抵达705医疗队驻地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苍老的身影茕茕孑立,舒晓霁认出来那是她的父亲。自从来到朝鲜,知道大姐失踪的消息之后,短短的十几天工夫,父亲就显得格外苍老,而且多愁善感。这时候他一定是担心小女儿的安危,不知道在这里已经守候多长时间了。舒晓霁心中一阵酸楚,叫了一声爸爸,就飞奔过去。舒南城看见女儿安然无恙,舒心地笑笑,对随后而来的程先觉说,谢谢你啊小程,老四给你添麻烦了。程先觉说,哪里,我陪小妹走一程,听她讲国内社会主义建设情况,耳目一新,受益匪浅。舒南城说,我们皖西的变化是很大。这该死的战争早点结束吧,让我们的孩子都平平安安回到祖国建设新皖西吧!舒晓霁说,爸爸,又伤感了吧!别在这儿冻着了,我们回去吧。舒南城笑笑说,好。

    几个人刚刚往驻地村庄走了十几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先是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传来,程先觉搭手遮住晚霞余晖,循着声音看去,发现有两架飞机如同苍鹰向驻地村庄俯冲过来,程先觉惊叫一声,不好,快跑!拉着舒南城就跑。没有跑到三十米,炸弹就落了下来。这时候担任警戒的几个战士也往这边冲,一边冲一边大喊,卧倒,赶快卧倒!舒南城完全没有经验,不知道卧倒是怎么个卧法,正在茫然四顾,一颗炸弹落在近处。就在即将爆炸的一瞬间,程先觉犹如猛虎下山,纵身扑了过去,把舒南城压在身下。敌机呼啸而过,远处腾起一连串的火光。舒晓霁惊叫着扑到父亲的身边,哭喊着、摇晃着。舒南城睁开眼睛说,我没事,赶快看看小程怎么样了。这时候才发现,程先觉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不久就搞清楚了,敌机这次行动,是一次蓄谋的报复计划,在志愿军意想不到的地点和意想不到的时间内实施偷袭。偷袭的结果是一三五师后方部队受到了很大的损失,伤亡了一百多人。舒南城先生躲过一劫,也负了轻伤,腿上嵌进两块弹片,额头也被擦伤了。程先觉背部中弹,好在不在致命处,右肋骨打断一根,右手掌被削掉一块,丢了小指、无名指和半截中指。

    美军利用日暮偷袭一三五师的消息,汪亦适是听王二树说的。这年秋季,爆发了举世瞩目的上甘岭大战,战争形势发生骤变,迫使美军再次举行板门店谈判。在这样的形势下,美军决定撤销维丽基地,计划将集中营被俘人员转移到汉城。机会终于来临。汪亦适从王二树处得到情报已是下午了,这天夜里美军守备部队一个营将秘密前往青木川搬运掠夺的朝鲜皇宫财物,至少有三个小时维丽基地兵力空虚,只有两个连分五处把守。王二树对汪亦适说,我把这个情报出卖了,我也就没有退路了。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我跟你们一起行动。

    汪亦适从身上摸出一包药粉,要求王二树送到三号监舍,不久三号监舍就传出呼救声,美军看守跑到医疗所向克拉克西报告说,一名被俘人员突发急症,大汗淋漓,满地打滚。克拉克西不耐烦地说,密司特汪,去割掉他的阑尾。你们中国人的阑尾,总是这么脆弱。汪亦适求之不得,背起药箱,堂而皇之地进了三号监舍,向安至深作了汇报。安至深分析,以敌人留守的兵力,冲出维丽基地的把握很大,关键是冲出之后,敌人必有追兵,方圆二十里,都是敌人的防线,若要取得暴动全面胜利,还必须有接应部队。据安至深掌握的情报,我军距离维丽基地最近的部队也有三十多里路,派人前去联系没有可能,因为在暴动之前,这里飞出一只麻雀都会招致炮击,而且容易打草惊蛇。商量的结果是,不能等待接应部队,自己单独干,见机行事,逃出一个算一个。

    当晚,美军守备部队一个营果然出动,为了防止关押在集中营的志愿军官兵察觉,敌人采取的是细水长流的办法,以排为单位,制造巡逻的假象,一个排一个排地转移,另以一个排环绕基地,遮人耳目。此时,集中营地下组织负责人安至深指挥两百名由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组成的“神州突击队”做好一切战斗准备。

    汪亦适从医疗所里拎出了十瓶酒精,交给了相对自由、活动在监舍外面的难友。十二个人组成突击队先遣班,分四路同时行动,打掉了美军的四处岗哨,同时对敌人的军火库和汽车进行爆破,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汪亦适的具体任务是在医疗所里放火。医疗所大火燃起来之后,爆炸声不断。“神州突击队”借机冲出监舍,同一个连的美军展开近战肉搏,最终夺取枪支五十余支。到此,胜负已见端倪。这些昔日在枪林弹雨中纵横驰骋的战士,在集中营里过了将近半年,犹如困兽一般,一旦脱离樊篱,便爆发出不可遏止的战斗欲望。手里有了枪,而且是美式机关枪、美式冲锋枪、美式特种枪,那还了得?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战斗队形是早就暗中操练过的,前面有机关枪开路,中间有冲锋枪护卫,伤员有担架,病号有搀扶,打的打,跑的跑,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这情景不像是暴动越狱,而很像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阵地战。

    汪亦适最后一眼看见克拉克西,是在他即将离开维丽基地的二道防线之前。在一片冲杀声中,克拉克西茫然不知所措,傻乎乎地看着两军交战,任凭身边弹如蝗飞。后来一个美军少尉把他拖到伙房里,很快就被汹涌而来的志愿军战士俘获了。汪亦适看到克拉克西的时候,他正被两名战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克拉克西看见汪亦适,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嘴里不停地喊,密司特汪,密司特汪,快来救救我,这些野蛮的人,不尊重我!汪亦适走近了,对扭住克拉克西的战士说,松开他。克拉克西说,密司特汪,请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汪亦适说,克拉克西先生,对不起了。谢谢你教给我很多东西,也谢谢你给了我很多方便。但是,你不能给我自由,不能给我中国人的尊严,不能给我们和平,所以,我们要战斗。克拉克西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和平的信仰是没有国界的。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上帝的孩子。汪亦适说,用你的和平思想去教育你们的那些士兵吧,想想那些畜生的所作所为,上帝会厌恶他们的。克拉克西说,我理解你们,但是你不应该,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恩将仇报。汪亦适说,我们之间没有恩怨,只有战争。如果你真的追求和平,请跟着我们走,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克拉克西说,你们是逃不掉的。不要忘记了,这是联合国军的天下。汪亦适说,这里是朝鲜的土地,现在是志愿军的地盘。部队已经快要全部通过了,安至深从后面走了过来。安至深问汪亦适,汪医生,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美国佬?汪亦适说,带着是累赘。安至深说,那就消灭。说着就拔出了手枪。克拉克西惊恐地看着汪亦适,蓝色的眼珠子都变绿了,密司特汪、密司特汪地乱叫。汪亦适说,他是医生,而且放下武器了。根据日内瓦公约,我们不能加害俘虏。安至深犹豫了一下说,那怎么办,带走?

    就在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原先当过战俘小队长的败类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此时义愤填膺,似乎对眼前的这个美国鬼子有着深仇大恨,横起一杆枪瞄准克拉克西说,什么日内瓦公约?这些狗日的什么公约都不遵守。为了给兄弟们报仇,我毙了这个狗日的!说着,就要扣扳机。汪亦适来不及多想,伸手架起了这个小队长的步枪,子弹擦着克拉克西的头皮飞了出去。克拉克西翻了一下眼珠子,咕咚一声瘫倒在地上。汪亦适说,安政委,我请求放了克拉克西。毕竟,他不是一个拿枪的军人。安至深犹豫了一下,看看汪亦适,再看看克拉克西,然后说,好吧,我们中国人应该比美国人有风度。汪亦适说,克拉克西先生,你听明白了,我们既不杀你,也不带你走。你自由了。但愿我们今后不要在战场上见。克拉克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着屁股喊,ok!ok!密司特汪,但愿我们能在美利坚或者美丽的中国相见,我会邀请你到我的家乡得克萨斯州,那里有透明的葡萄酒和美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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