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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机舱里的“虫洞”

    1

    “你什么时候开始用香水了呀?昨晚就有的……怎么还没散够呐……你身上现在还有呢……味儿还挺呛!”

    方如欣一进机舱,就被几个学者气质的人认了出来,在被包围簇拥着一通合影之后,才匆匆忙忙地朝商务舱这边来,她人还没落座,正扭身跟隔着过道的许智霆礼貌地颔首致意,却冷不丁地横遭李志桥的一脸嫌弃,本来没滋没味的心情,瞬间窜上来一股辛辣,辣得她额头沁出细小的汗珠,现在只消她动动嘴儿,非赏给李志桥脸上一个“二度烧伤”不可。

    方如欣的眉毛稍蹙即舒,她赶紧地莞尔一笑,先把许智霆“交待”过去,紧接着身子完全转过来,从而心无旁骛地好好“交待”李志桥一番,她一边调节座椅按钮,一边肆意翻腾着小挎包,以此掩饰“战争阴霾”。

    “什么香水?嗯?……哦!李志桥……从昨晚开始,别别扭扭的闹到现在,原来就为我身上的香水儿?!”

    “哦,我意思是……你舍得放‘他’走?毕竟,‘他’陪了你十年,你说‘他’比我可爱,比我懂你……可是‘邂逅’香奈儿,你却是为我,不是吗?……昨晚好像我俩的初夜……”

    李志桥的瘦骨嶙峋,“毙”掉了他身上所有可能的性感。多巴胺和荷尔蒙的双重功率,全部输出给了他的声带和喉结,那略略沙哑,富含磁性的低音一出口,经常一击命中女人的心旌。就连他妻子在内,也会猝不及防地泛起一波儿异样躁动与窃痒。

    “别这么大声儿呐……志桥,别说了,好不好,非得我求你么……”

    机舱过道这边的许智霆,赶紧收起二郎腿,身体挪回座椅里,视线也随之开始在机舱内飘忽不定,尚且不知该把焦点落于何处……他一大堆的寒暄辞令就此被噎回肚子里。

    唐人街里,那位请他吃“串串香”的方如欣,坐在高脚椅上,一只脚尖儿点着地,另一只脚则轻盈地踏在椅牚上,手上捏着剩下半串的“狼藉”,嘴里滋滋有味地嚼着另一半……即便周遭香锅沸腾,油腻黏面,他许智霆心目中的方如欣已然难改的是:女医生,科学家,知性洋溢,心无旁骛,无所羁绊。

    “老夫老妻……咋害羞了?……有点矫情吧……我意思是,如今这样正好……”李志桥的音量意外地放大了,像占了理的孩子,不依不饶。

    “志桥,有完没完了,我们不是商量好的么,何况……何况,你是同意过的……”方如欣的声音细若游丝,倒像是输了理的孩子,连说声对不起都需要鼓足勇气。

    “我同意什么了?我什么都不同意!我反悔了!……我意思是,难道现在不好么,就现在,就在这儿,就这样……”

    李志桥假装无赖的架势,许智霆甚至比他身边的女人,更早地会意其间的撩拨,他判断十分精准,李志桥没有“辜负”他。

    方如欣未置可否,稍事沉吟的当口,许智霆的余光里,李志桥的脸颊好像正在试探偷摸着靠到女人的肩头。

    许智霆要求自己的耳朵不能漏掉一个字眼儿,他要像导演一样,从哪怕是只言片语中,也要仔细甄别,哪些是随性发挥,哪些是真实写照,这两者之间不能出入过大,否则,他以及刚刚登陆纳斯达克的“智霆国际”……那疯狂一掷,也许难逃覆灭一掷!

    “就现在,你现在的样子……才是女人,才像妻子。回到国内,水土,心境,工作,全新的开始,也许……孩子……总归是有希望的……”

    那低沉性感的声音越来越小,动作却愈发没了忌惮……隔着过道,许智霆竟然分辨出近乎粗喘的声响。

    李志桥就从她的耳朵根儿开始,便舍不得放过每一寸肌肤,温存地吻着着她的脖子,嘴唇,脸颊,额头……他顺势把手插进风衣里,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肢,或许是真的是久违了,来自男人的喘息和压迫,刹时让她浑身颤栗不止,而他,甚至会戏谑般地中途停顿下来,他要得意地审视一番,妻子那双焰火影绰,却又婉转不知该闪躲何处的水晶眸子……

    许智霆手中的杂志攥得紧紧的,仿佛有人要来与之争抢,可满眼的铅字却像无数条黑黝黝的溪流,他既理解不了他们,也无法阻止他们。

    2

    余光岂能没有阈限。可许智霆却偏偏笃信脑海里不断演义着的活色生香。

    “哎呀!许总,难道您还真懂阿拉伯文呐?!……”

    “噢?……哦!不懂!我哪里懂阿拉伯文呐?好奇,就是好奇而已……倒是?……倒是我没影响你们吧?……”

    许智霆惯有的城府与从容,被突如其来的诘问刮的荡然无存,风度尽失,以至于迁怒于人,嘴里冷冷地应承着方如欣,连同那本阿文版《读者文摘》也难逃蹂躏,被他揉卷成一个纸筒,悻悻地插回前座椅背的袋子里。

    这人……不会有病吧……谁踩着他尾巴了……一分钟前还……不说顶头上司麦金托什上校啦,就连校董会乔治·利伯曼都得……不就是没来得及寒暄么……岂非惯出毛病啦。

    方如欣挟着刚从丈夫身上汲取的飘飘然,正欲继续她未竟的寒暄,不想横遭甩来的一脸悻悻,胸腔里积聚的忿忿之情登时爆发——就现在,必须,立刻,马上,发射出去!

    倏地,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几乎就要贴到方如欣脸上,视线根本来不及回撤,眼前模糊一片,她条件反射般地眨眨眼睛,缩回身子,重新对焦。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您吗?刚刚看到您脸上……您好像哪里有些不舒服么?”

    方如欣讶异茫然,竟致她瞬间哑然失语,仿佛被人刺破了天机,既悔且怕:我的心境,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昭然若揭了?

    就刚才吗?就那么一点点儿情绪,全都跑到脸上了?是从许智霆的粗鲁,招惹到自己时?

    不,不,还要早……是从李志桥么,是他从来吝啬的温情脉脉,滋润了自己时?……是从斯托克顿么,是他那形骸不羁的模样,永远从橱窗玻璃或是倒车镜里消失时?……是从黄秋杰大使么,是他从牙缝儿里咯嘣出“识时务者”四个字时?……

    噢!对!没错!应该是从那一刻起,当《π检测剂专利授权书》递到乔治·利伯曼手上时,看到他那“红富士”般的脸庞,出于礼貌需要自己莞尔一笑时,竟被麦金托什上校逮个正着,他原话是“你还有工夫笑!我的傻姑娘!小偷和骗子合伙讹诈你,你还有工夫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都变了。变得不再像铯原子钟一样精确?变得不再像恩尼格玛机一样缜密?变得不再像填字数独一样封闭?变得不再有“金里奇模式”下的循规蹈矩,按部就班……

    不,不,还要早,比这些都要早……是自己的选择,选择在一个月前的某一天,走进那间十年来,她无数次经过的那家,却不曾踏进一步的香水店……

    女人的感觉,起初是生疏的,无所适从的,犹豫不决的,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这样……她有点怕……她要躲开李志桥,她要等他熟睡之后……她想轻轻的没有声响才是安全的,否则,非出乱子不可……他年轻,敏感,痴情,不顾一切……是的,他不顾一切……他小了她八岁,有的事他不理解……他根本就是拒绝理解……能怪他么……该怪谁呢……

    初夜那晚,他可不像现在这样瘦削,那时他更精神,目光炯炯,白衬衣上的纽扣,一直崩开到肚脐下面的那枚,古铜色的胸膛和均匀排列的块块腹肌,躲在半敞着的衬衣里面跃跃欲试……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的酒气,右前额上那片小小的枫叶形状的冻疮疤痕,就像婴儿尚未完全愈合的天灵盖一样,随着喘息翕合起伏,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惘然困顿,嘴唇干涸的翘起一层薄薄的白痂,骤然间的失语逼迫着喉结急促地蠕动不止……一脚踩着雪山的边缘,一手攥着绝望的真相……

    他宁肯埋葬真相,头也不回的,返回他来时独自翻越的雪山。

    “……昨晚好像我俩的初夜……”就在十分钟前,李志桥的调侃似曾激起她心头一阵异样的涟漪,嗓门那么大,那么不拘时宜,那么不怀好意……夫妻间最私密的记忆……是啊,的确不怀好意……

    方如欣,真的害怕他不顾一切,他的“不怀好意”俨然成了潜伏于隐忍尽头处的警告——“才像女人,才是妻子……国内,心境,孩子……全新的开始。”

    十年间筑起的心垒,眼睁睁地全线崩溃。

    放弃“π-检测剂”专利,退出《千人回归计划》,离开金里奇实验室,让诺贝尔见鬼去,难道还不够……香奈儿袭身,灵魂归附肉体,做回女人……十年,难道还不够久……

    “女士!……女士!您哪里不舒服呀?请您尽快告诉我们!就要起飞了,不然的话,我们必须……”像玉盘子一样白皙无暇的鹅蛋形脸庞,急切的就要贴进方如欣的怀里了。

    美丽空姐在这一分多钟的跪姿服务中,膝痛脚麻近乎无感,完全仰仗着方如欣脸上那跌宕起伏如美剧般的铺排演义,当方如欣的痛苦表情到达峰值时,她突然间感同身受似的,先是瞟了一眼李志桥,然后压低了嗓门:

    “您是不是痛经呐……突然来的那种,特别痛的那种……尤其是起飞前那会儿……您别慌,很常见呐……”

    “嗯?!……什么?!……噢!噢!是啦,是啦,一阵阵儿的坠痛,正烦得要死呢,小姑娘。”

    “做女人嘛,那咋办呢,先忍忍吧,好姐姐……”

    是啊,是啊,做女人,是得忍忍……只有等……等到“π-检测剂”在国内首次合成……等到2013年夏末秋初平安渡过……等到跟李志桥的离婚手续办妥为止……等到再看一眼藏身山峦叠嶂之间,或许早已销声匿迹的鼓岭村……

    3

    “π-检测剂”专利权益已然属于乔治·利伯曼为首的金里奇大学董事局,对许智霆来说,不仅榨不出一个铜板,反倒要斥巨资升级改造一间达到P4级生化防护水准的实验室……另外,从《千人回归计划》中除名,终究会是一笔“负资产”,许智霆如何拿捏政府当局、社会舆论,以及“智霆国际”三者之间波诡云谲的价值立场和利益关系……

    方如欣的思绪猛地一个急刹车,不然,她会因缺血而“脑死亡”——舆论,立场,利益,人事……实验室之外的智商,早被她尽可能地从大脑皮质的沟回里给擦除了,当她学着、试着从许智霆的视角看世界时,登时间,脑力便有了打转蒙圈,以至于露出智商归零般的窘迫惭愧。

    在唐人街吃“串串香”那次,是他俩的第一次见面,当时许智霆就知晓了“π-检测剂”专利绝不会跟她回国,可他除了礼貌地表示遗憾之外,既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凭着商人的逻辑,跟她申明这其中的利害,他好像早有预见,了然于胸似的,他只说了一句:“嗯。是啊。太累了,也该回家了。”

    没有彰显睿智的妙语连珠,也觉察不出肢体语言里讨喜般的殷勤,他不甚舒服的坐在高脚椅上,胳膊肘支在餐台上,双手十指交叉以便托起下颌,斜着脑袋,静静地听,只消用眼睛去探究他想知道的秘密,用眼睛去抚慰他想了解的女人。

    他不乏欲望,也甘愿受欲望驱使,膨胀的,炽烈的,原始的……他有欲望所指,他亦深谙此道……寥寥数语之间,他的眼睛便捕捉到了矜持背后,她心底深处星星点点,若隐若现,或将复燃的欲望……她要等的人,会是谁?亦或,她也闹不清这人会是谁,只需有人来补偿,来慰藉,来陪她……“不期而遇”是童话故事么,不一定吧,他不是没有人选,他手上就攥着一个。

    了然于胸的许智霆,无须理会“初会”的陌生与拘谨,胸口正淤积着一股去触碰她的冲动——晶莹的小汗珠,顺着耷拉在额前的一缕长发而下,她轻盈地抬起手腕,弯起羊脂玉雕般的小拇指,勾住那缕长发,随性地从脸颊前撩开,她并不急着把让它们梳回耳后,而是径自不时地理弄它们……

    一枚500磅的深水炸弹在男人的心海炸出阵阵闷痛。他的右手在衣袋里几乎要把那尊“眺望星空”的陶俑攥得粉身碎骨……咫尺间的妩媚与温度……他潜心静修十年筑起的心垒,显得那么虚伪做作,简直是自欺欺人……“不如炸掉它”的念头蠢蠢欲动,简直是欲罢不能。

    他们好像聊到一则逸闻趣事,她津津有味,他饶有兴致,即便她的嘴唇贴过来对他耳语,他也听不到一点动静儿,那带着温度的鼻息,怂恿,诱惑,推搡……他不由地从高脚椅上起身,靠得更近,左手轻轻地从身后挽住她的腰际,她的肩膀微微一颤,既没有回身躲开,也没有回头发作,她选择了默不作声,黯然神伤。

    就在机舱,就是刚才,过道那边的李志桥,几乎是同一组镜头,同一组动作……即使受制于余光的阈限,许智霆也笃定了,这次,她选择了听之任之,随性娇嗔。

    简直是旁若无人……许智霆忿忿地从前座靠背的袋子里抽出一本杂志……可满眼的铅字却像无数条黑黝黝的溪流……是谁亲口告诉自己离婚的事,当然是她本人呐……

    “噢,您别这样说,许总,您没影响我们什么,是我们打搅您了……您若方便的话,我想介绍一下我老公……”

    “嗯?……噢!荣幸之至呐,李志桥先生……回国后有什么可以效力的,你应该直接来找我,不必为琐事打搅方医生,自然,你也不必拘泥于你是她爱人的身份,这是令多少男人羡慕的‘身份’呐……总之,能同时为你们夫妇俩效劳,着实是荣幸之至呐!”许智霆的话锋,与其说是恭维的俗套,不如干脆就是露骨的挑拨——李志桥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吃“软饭”的纨绔。

    方如欣的嘴角挂起一抹浅浅微笑。

    许智霆心头一怔,他即刻便意会到了这微笑里面的默契与认同……她依旧在等一个人……他依旧寄希望于会是自己……他爱上了她……冲破心垒……疯狂不已……代价呢?……交出灵魂?……可他有么?!

    踌躇煎熬之际,激灵一个冷颤,幽灵一般的麦礼贤,在他脑海里若隐若现,那是一枚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年轻人,什么都可以赎回,唯有它不行……慢慢就会习惯的,小伙子,即使没有它,生活也照旧……你应该回到中国……在中国,我们更需要你……”

    美国济世通基金会掌门人,“智霆国际”大股东……麦礼贤的权势即使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许智霆心里他依然像从中世纪“逃亡”而来的巫师,他从不卖弄仙丹,鬼火,飞毯……诸如此类“障眼法”,他能把人的灵魂,从肉体中剥离出来,能让两者相安无事,各行其是,各得其所。

    举凡面对麦礼贤的时刻,许智霆必须让理智变得如冰峰般的冷酷犀利,否则,就难免会有生死之虞。

    麦礼贤的幽灵倏然遁形,许智霆的爱情飞灰湮灭——像是被骤雨浇灭的篝火,留下缕缕呛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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