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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朋友逝世

    自从这次决斗之后,杜洛瓦在一夜之间成了《法兰西生活报》仅有的几位领头的专栏编辑之一。不过他常常绞尽脑汁也无法提出什么新的思想,因而天天惊呼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爱国观念削弱和法兰西荣誉感得了贫血症(这“贫血症”一词还是他想出来的,他为此而时常自鸣得意),也就成了他主办的专栏的特色。

    爱嘲弄、好怀疑、有时又过于天真,被认为是巴黎人思想的主要特征。这些描绘,在德·马莱尔夫人身上可以说是一览无遗。她一见到杜洛瓦在报上发表的长篇大论,总要尽情嘲弄一番,而且常常是只言片语就能击中要害。对此,杜洛瓦总笑着说:“你可别小瞧,将来我要出名靠的可就是这个。”他现已住到君士坦丁堡街,其全部家当:箱子、牙刷、刮脸刀和肥皂,都搬了过来。德·马莱尔夫人每星期两三次在他早晨起床之前,来同他相会。一进来,她就麻利地脱去衣服,带着外面的寒气,颤颤巍巍地钻进他的被窝。

    另外,杜洛瓦每星期四都照例去她家吃饭,同她丈夫谈论农活,以博取他的欢心。由于德·马莱尔先生对农活十分感兴趣,杜洛瓦往往谈得十分投机,所以经常把在沙发上打盹的年轻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小姑娘罗琳娜有时坐在父亲的腿上,有时坐在杜洛瓦的腿上,也经常会睡着了。

    不管谈起什么总要摆出一副道学先生样的德·马莱尔先生,每次在杜洛瓦离去后,总要带着这样一种强调说道:“这个年轻人的确不错,很有教养。”

    眼下已是二月底。每天早晨,当人们在街上从卖花女拉着的车旁走过时,可闻到车上扑鼻而来的花香。

    如今杜洛瓦的生活是顺风顺水,如同万里晴空,没有一丝阴云。

    一天晚上回到住所,他推开门后,发现地板上有一封信。他看了看邮戳,是从戛纳寄来的。他随即打开,读了起来:

    亲爱的先生和朋友:

    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可得到你的帮助。现在我就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要求助于你。查理眼看是时日无多了,望你能来帮我一把,不要让我在他临终的时候一个人守在他身边。他眼下还能起床,但医生对我说,恐怕他是过不了这个星期了。

    此时此刻,要日夜守着他,我已经是有心无力。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最后时刻,我就万分恐惧。我丈夫已无亲人在世,因此只有求你帮忙了。你曾是他的好友,是他为你打开了报馆的大门。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因此请见信速来。

    你忠实的朋友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于戛纳劳利别墅

    杜洛瓦心中像是吹进一股清风,蓦地升起一种类似解脱束缚、眼前豁然开朗的奇异感觉。他自言自语道:“我当然是要去的。可怜的查理!况且我们谁都会有这一天的!”

    他把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来信,对老板讲了讲。老板虽然准许他前往,但再三叮嘱:“不过你可要尽快回来,我们这里缺不了你。”

    于是,乔治·杜洛瓦乘第二天上午七点的快车离开了巴黎,行前给德·马莱尔夫妇发了封快信,告诉了他们有关情况。

    他在隔天下午四点抵达戛纳。

    在一个行李搬运工的指引下,他来到了劳利别墅。别墅坐落于一块半山坡的树林里,四周是一片白色的房屋。这茂密的树林从戛纳一直延伸到朱昂湾。

    别墅不大,小巧的建筑呈意大利风格。近旁有一条公路,弯弯曲曲在林中穿行,每一拐弯处都有一幅秀丽的景色展现于眼底。

    前来开门的仆人,见到杜洛瓦,不禁失声叫道:“啊,先生是您来了,夫人正焦急地等着您的到来。”

    杜洛瓦问道:“你的主人现在怎样?”

    “不是很妙,先生。看来他没有几天了。”

    杜洛瓦被带到了客厅里。粉底蓝花的帷幔挂在客厅四周。凭窗远眺,可以看到整个城市和蓝色的大海。

    杜洛瓦不禁叹道:“啊!这间乡村别墅地势真好!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钱?”

    门外传来一阵衣裙的簌簌声,杜洛瓦将身子转了过来。

    弗雷斯蒂埃夫人伸出双手,向他走了过来:“你来啦,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她突然在杜洛瓦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后两人相视良久。

    她脸色略显苍白,人也瘦了些,但气色依然格外娇艳。甚至整个身躯由于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而显得比以前更加楚楚动人。她喃喃地说道:“他现今变得十分可怕,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没完没了地折磨我。我已经告诉他你就要来了。你的行李呢?”

    杜洛瓦回道:“行李存在车站了。我想住得离你近一些,不知你想让我住进家旅馆。”

    弗雷斯蒂埃夫人犹豫片刻,然后说道:“你还是住这儿吧,而且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事情一两天之内就会有结果,要是在夜里发生,我自己一个人应付不了。我这就叫人去把你的行李取来。”

    杜洛瓦欠了欠身:“那就听你的安排吧。”

    “现在我带你上楼去。”她说。

    杜洛瓦跟着她上了二楼。走到一间房间前,她推开了房门。借着夕阳的余晖,杜洛瓦看到,一个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面色惨白、形同僵尸的人,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凝神望着他。他几乎无法认出他的这位朋友了。倒不如说,他是靠揣测断定的。

    房间里弥漫着肺病患者所住房间常有的那种莫可名状的浓烈气味:因高烧而产生的气味,以及汤药味、乙醚味和柏油味。

    弗雷斯蒂埃缓慢而又艰难地抬了抬手,说道:“你来啦,承你的情,来给我送终。”

    杜洛瓦努力笑了笑:“看你说什么呢,来给你送终!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我要是为这个,就不在这时候来游览戛纳了。我是来看望你的,顺便休息休息。”

    弗雷斯蒂埃说了声“请坐”,接着低垂了脑袋,似乎是进入了痛苦的沉思。

    他呼吸急促,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并时不时夹杂着低沉的呻吟,似乎在提醒人们他已病成什么样了。

    他妻子见他一声不吭,便走过来靠在窗前,仰头向着天边说道:“你们看,多美的景致啊!”

    对面山坡上,到处点缀着一幢幢别墅,直达城市的边缘。而整个城市,从右边的防波堤,到与两个名叫莱兰的小岛隔海相望的科瓦赛特角,就横卧在一条呈半圆形的海岸上。防波堤上方,是耸立着一座古老钟楼的旧城,两个小岛则像是一片湛蓝的海水中所显现的两块绿斑。从上往下看去,岛上的地势似乎十分平坦,宛如两片巨大的树叶漂浮在海面上。

    远处,港湾对岸的天际,在防波堤和钟楼上方,绵延不绝的黛绿色群山在火红的天幕下,勾勒出一条奇异而又迷人的曲线。这起伏不定的峰峦,有的呈圆鼓形,有的尖尖突出,有的则酷似弯钩,最后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由上而下,直插海中。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着这座山说:“这就是埃特莱山。”

    在这灰暗的山峦背后,血红的晚霞一片金辉,刺得人眼花缭乱。

    面对这落日的宏伟景象,杜洛瓦早已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句来抒发内心的赞美,最后只好说道:“啊!是的,这景色实在太美了!”

    弗雷斯蒂埃这时抬起头来,向妻子央求道:“打开窗户,让我透透气。”

    他妻子说道:“不行。现在天已经晚了,太阳都下山了。开了窗户你又要着凉了。你应当明白,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开窗只会是有害无疑。”

    他焦躁而又无力地动了动右手,似乎想向她挥过拳去,脸上因恼怒而更加映衬出那苍白的嘴唇、凹陷的两颊和突出的瘦骨:“实话说,我真的憋得受不了啦。既然我横竖要完蛋,早晚都是死,你何必还要这样呢?……”

    她只好把窗户全部打开。

    三个人顿感一股轻风拂面,心头不禁为之一爽。这股风不仅柔和湿润,而且已带有春天的气息,充满了山坡上花草所蕴含的芬芳。不过也夹杂着浓浓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树味儿。

    弗雷斯蒂埃喘息不定,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没过多久,就用手指甲使劲抠着座椅的扶手,气急败坏而又无力地嘶叫起来:“赶快关窗户,我受不了这气味。看来我该到地下室去等死了。”

    他妻子于是慢慢地关上窗户,随即将前额贴在玻璃上,凝视着远方。

    杜洛瓦觉得很不自在,想安慰病人几句,可他又一时想不出恰当的话语来宽慰他,最后只是嘟哝了这样一句:“这么说,你上这儿之后病情依旧如故?”

    “你不都已经看到了吗?”对方有气无力地耸了耸肩,显得躁动不安。说完又垂下了头。

    杜洛瓦接着说道:“他妈的,这地方同巴黎相比,简直要好上无数倍。那边现在还是严冬呢,不是雨雪,就是冰雹。下午三点,天就黑了下来,必须点灯。”

    “报馆里没什么消息吗?”弗雷斯蒂埃问道。

    “没有。只不过最近从伏尔泰学院来了个叫做拉克兰的实习生,打算让他接替你。不过这家伙还是有点嫩,你赶紧回来吧!”

    “我?现在要我写专栏文章,还是等我了到九泉之后吧。”弗雷斯蒂埃说道。

    看来死的念头已紧紧地占据他的内心,不论谈起什么,“死”字都会像洪亮的钟声一样突然蹦出来,甚至每想起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会再度出现。

    谈话长久地陷入了沉默,这沉默是这样的深沉,令人痛苦难熬。夕阳的金辉渐渐消失,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已暗了下来,绵延不绝的山林成了一片暗黑色。夜幕开始降临,带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入夜,在房内长驱直入,使屋里的家具、墙壁、帷幔等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红黑交融的轻纱。壁炉上的镜子所映照出的天际,成了一摊殷红的鲜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房间,脸孔贴在窗玻璃上。

    她丈夫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起来,话语因而断断续续,听了令人毛骨悚然:“我还能看见几次这落日?……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有可能会有三十次,但不会超过这个数……你们这些人……日子还长得很……我却已经到头了……我死了以后……一切依然照旧……就像我还活着一样……”

    他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接着说道:“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几天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了……这可真可怕……所有的东西……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从日常使用的小玩意儿……如杯子……盘子……到躺在上面何等舒服的床……以及马车。傍晚的时候,乘车兜风是多么惬意……这一切,我是多么喜欢!”

    他那两只手的手指,神经质地轻轻敲击椅子的两边扶手,如同是在弹钢琴。每次看着他沉默不语,比听他说话,更使人受折磨。显然此时他一定在想那可怕的事情。

    杜洛瓦忽然想起诺贝尔·德·瓦伦几周前对他说的话语:“我能感觉得到,死神现在就已经站在我身旁,因此常常想伸过手去,一把将她推开。虽然天地辽阔,但她却无处不在。我随处都能看到她的踪迹。被压死在路上的虫蚁,从树上飘零的黄叶,出现在朋友胡须中的一两根白毛,一见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阵地惊悸,因为那是死神肆虐的见证。”

    当时他并未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这样子,他就顿时领悟了其中要义,心中顿感格外凄楚,这种感觉他是从来没有的。他似乎感到面目狰狞的死神,此刻就在他身旁,与她仅一步之遥,就立在这气息奄奄的病人所坐的椅子旁,他真想起身离开,跑得远远的,立刻回巴黎去!啊!早知如此,他是不会来的。

    夜幕此时已完全笼罩了整个房间,看去很像一块提前送来的裹尸布,即将落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只有窗户还清晰可见,明晰的窗框内显现出年轻女人一动不动的身影。

    弗雷斯蒂埃生气地问道:“怎么回事?今天怎么不点灯?你们就这样照料病人?”

    窗前的身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空旷的别墅内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片刻后,一个仆人拿着一盏灯走了进来,放在壁炉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向她丈夫问道:“你现在想怎样,是睡觉呢,还是下楼去吃晚饭?”

    “我要下楼。”弗雷斯蒂埃答道。

    由于尚未到开饭时间,三个人谁也没动,又在房内等了将近一小时。这期间,他们只是偶尔说上一句平淡如水、毫无意义的话语,仿佛在这死神光顾的房内,如果听任这沉默的时间持续过久,或是让这沉闷的空气僵化不变,会有什么不测发生似的。

    仆人终于报告,晚饭已准备好。杜洛瓦觉得,这顿饭花费的时间实在太久,好像总也没有完结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吃着,谁也不说话,手指间的面包块被捻得粉碎。饭堂伺候的仆人,进进出出,脚下没有一丝声响。由于查理受不了响亮的脚步声,这个仆人穿的是软底拖鞋。房间里,只有那木壳挂钟机械而有规律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饭一吃完,杜洛瓦便借口路途劳累,回到了自己的房内。他趴在窗前,向外看了看,明月当空,像一盏巨大的球形灯,在各幢别墅的白色粉墙上铺了一层朦胧的寒光。在这皎洁的月色下,轻波荡漾的海面,一片粼粼波光。为了能够尽快离开这里,杜洛瓦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一条理由:就说他收到瓦尔特先生一封电报,要他立即回去。

    可是第二天醒来时,他又觉得自己离去的决心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他的这个脱身之计,弗雷斯蒂埃夫人压根儿就不会相信。再说他的忠诚表现理应得到的全部好处,也将会因他的这种怯懦而前功尽弃。如此一想,他又自言自语道:“啊!这事可真不好办!既然如此,不如算了。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总是有的,何况看起来在这儿也不会拖很久。”

    这一天,天气晴朗。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万里碧空,正是南方所特有的。杜洛瓦觉得此时去看弗雷斯蒂埃未免过早,因此沿山坡而下,信步到了海边。

    回来吃饭时,仆人对他说:“主人已问过先生两三次了。请先生去楼上看看主人。”

    杜洛瓦径直上了楼。弗雷斯蒂埃坐在扶手椅上似乎睡着了。他妻子正靠在长沙发上看书。

    不想病人这时抬起了头,杜洛瓦随即问道:“怎么样?感觉好一些了吗?我看你今天好像气色不错。”

    “是的,今天不错,体力也恢复了些。你赶紧和玛德莱娜去吃饭,一会儿咱们坐上车去外面转转。”弗雷斯蒂埃说。

    走出房间后,玛德莱娜对杜洛瓦说道:

    “看到没有?他觉得自己大病已愈,今天早上一醒来,就在那儿想这想那的。一会儿,我们要去朱昂湾买一些陶瓷品,装饰我们巴黎的寓所。他非要出去走走,可我担心弄不好要出事。他肯定受不了车子在路上的颠簸。”

    马车来了后,弗雷斯蒂埃由仆人搀扶着,从楼上一步步地走了下来。一看见车子,他就要人把车篷拿掉。

    “不行,你疯了?”他妻子坚决反对,“你这样会着凉的。”

    “没关系,”弗雷斯蒂埃坚持道,“我已好多了,我自己很清楚。”

    车子于是走上了两旁百花盛开的林中小径,这是戛纳的一大特色,很有点英国的林苑风光。接着,马车便沿着海边,在通往安狄波的大路上奔驰了起来。

    弗雷斯蒂埃就眼前的景物,向大家一一作了介绍。首先是巴黎伯爵巴黎伯爵(1838—1894),曾为法国王储。常来此小住的别墅,其他一些建筑物,他都能说出点名堂。他颇有兴致,但外人一眼便可看出,这种兴致不过是一个神虚体弱、行将就木的人有意装出来的。他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只好用手指指了指相关景致。

    “看,那就是圣玛格丽特岛。岛上的城堡当年曾关押过巴赞元帅巴赞元帅(1811—1888),19世纪法国杰出将领。后来他从那里逃了出来。城堡至今保存完好,就是为了纪念这件事。”

    他随即回想起自己以前的军旅生涯,说了几个军官的名字,谈起了一些往事。大路突然峰回路转,整个朱昂湾倏地出现在眼前。远处是港湾里墙壁刷得雪白的村庄,另一头则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忽然像孩子似的高兴地叫了起来:“啊!舰队,马上就可看到舰队了!”

    果然,宽阔的港湾里,停泊着六艘大型军舰。远远望去,宛如几块林荫覆盖的山岩。这些军舰都硕大无比,样子奇特,怪里怪气,不仅甲板上拱凸不定,塔楼高耸,舰首冲角更是直冲水中,似乎要在海里扎下根来。

    这些庞然大物都显得非常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于海底,人们简直弄不明白,它们怎么移动起来。形状酷似瞭望塔并可转动的高大圆形炮台,看去又像是一座座建于礁石上的灯塔。

    一条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风帆鼓得满满的,正欢快地从这些军舰身旁走过,驶向外海。同这艘外形美观、身姿矫健的三桅船相比,这些战舰实在像是一些蛰伏于水中的钢铁怪物。

    弗雷斯蒂埃想了想,把这些军舰一一认了出来,并依次逐一说出各舰的名字:“科贝尔号”“叙弗朗号”“杜佩莱海军上将号”“无畏号”“毁灭号”,但他随即又更正道:“不对,我弄错了,‘毁灭号’是那一艘。”

    他们到了一幢大型简易建筑物前,建筑物门楣上方霍然挂着一块招牌:“朱昂湾艺术彩陶商店”。马车绕过一块草坪,停在了门前。

    弗雷斯蒂埃想买两个花瓶,放在他的书架上。由于他下不了车,只好让人将样品一件件拿来让他过目。他挑了一件又一件,并不时地征求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见:

    “你们知道,这要放在我书房中靠里的书架上,坐在我的椅子上随时可以看到。我想买古色古香的,最好带有希腊风格。”

    他看了一件又一件样品。看了后面的,又想要前面看过的,最后总算选中几件。付过钱后,他要店伙计立即给他送到别墅去,说道:“过几天我就要回巴黎了。”

    于是马车踏上了归途。没过多久,从山谷深处沿着海湾突然刮来一阵寒风。弗雷斯蒂埃立即咳了起来。

    最初这咳嗽倒也没什么异常,不过是轻轻地咳了两下。但紧接着却是一次甚似一次地狂咳。到后来,他也就两眼发直,气息奄奄了。

    他已处于窒息状态,只要一吸气,喉间便是一阵发自胸腔的猛咳。没有任何办法能缓和其病痛,使之安静下来。现在必须将他从车上抬到房间里去。杜洛瓦抬着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在抽搐,连两脚也跟着抖动。

    抬到床上后,虽然盖着暖和的被子,他的病情却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续到午夜。最后还是使用了麻醉剂,方使这揪心的剧烈咳嗽止了下来。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天亮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找个人来帮他刮刮脸,因为早晨刮脸,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但当他下了床,准备刮脸时,人们又不得不立即将他重新扶回床上,因为他的呼吸已突然变得极其短促,简直到了接不上气的地步。他妻子大为惊慌,赶紧叫人去把刚刚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请他去找医生。

    杜洛瓦几乎立刻便把加沃大夫请了来。大夫开了一剂汤药,并嘱咐了几句。为了听听大夫的意见,杜洛瓦特意将他送了出来。

    “病人已到弥留之际,看样子是拖不过明天上午了,”大夫说,“请将这一情况告诉他可怜的妻子,并派人去找个神甫,我在这儿已经毫无用处了,不过一旦需要,我必随叫随到。”

    杜洛瓦让人将弗雷斯蒂埃夫人从房内叫了出来,对她说道:“他已不行了,医生建议去找个神甫。你看怎样?”

    她沉思良久,将一切都考虑妥当后,才慢慢地说道:“好吧,从许多方面来讲……这样做还是需要的……我这就去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就对他说,神甫想来看看他……不过这种事,我不大懂。那就劳你的驾,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选一下,找个比较本分的神甫。请对他说清楚,他只负责病人的忏悔。其他的事不用他管。”

    杜洛瓦很快带来一位一切悉听尊便、愿意效劳的年迈神甫。神甫进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间后,他妻子随即退了出来,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内坐了下来。

    “他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年轻的女人对杜洛瓦说,“我刚刚说了‘神甫’两字,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便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从中……领悟到了什么……明白自己现在是彻底完了,所剩时日无多了……”

    “他的那副表情,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忘记。”她面色苍白,又接着说道,“他在那一瞬间肯定看到了死神……肯定看到了死神……”

    神甫有点耳背,因此说话声音较大。他们听到他此时说道:“不,不,你的情况还没到这一步。你病了,但没什么大碍。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我今天是以一个朋友和邻居的身份,来看望你的。”

    弗雷斯蒂埃说了什么,他们未能听到。只听神甫又说道:“不,我不是来让你领圣体的。等你好一点儿了我们再谈这件事。不过,如果你想进行忏悔的话,现在倒是很好的机会。我是一名牧师,抓住一切机会把迷途羔羊引上正路,这是我的天职。”

    此后很长时间是悄无声息,弗雷斯蒂埃显然在喘息着有气无力地同他说着什么。只是这边听不到罢了。

    接着便突然传来了神甫与刚才说话时截然不同的声音,像祭司在祭坛上大声念诵一样:“上帝是无比仁慈的。孩子,来背诵忏悔经吧。你也许已把它忘了,还是我来帮你一下。你跟着我念好:“我向万能的天主忏悔……向贞洁的圣母马利亚忏悔……原文为拉丁文。”

    他不时停下来,以便弗雷斯蒂埃能够跟上。最后,听他说道:“你现在来忏悔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凝神静气地听着,心中因焦灼的期待而显得格外慌乱和激动。

    弗雷斯蒂埃嗫嚅着说了句什么,神甫随即说道:“孩子,你是说曾经有过不应有的得意之时……那是什么性质的?”

    听到这里,他妻子立即站起身,向杜洛瓦说道:“咱们还是上花园里去待会儿吧。他的内心隐秘,不是我们能够听的。”

    于是他们走到门前的一条长凳旁坐了下来。头顶上方,绽放的一枝玫瑰繁花满枝,前方不远处,则种着一丛石竹花,不时飘来浓郁的清香。

    沉默片刻后,杜洛瓦问道:“在回巴黎之前,恐怕你要在这里耽搁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那倒不会。事情一了结,我就走。”

    “总得要十来天吧?”

    “顶多十天。”

    杜洛瓦又问道:“这么说,他已经没什么亲人了?”

    “是的,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他很小就父母双亡。”

    一只蝴蝶飞落在石竹花上采蜜,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蝴蝶迅速地拍着双翼,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身子落在花上后,一对翅膀仍在轻轻地扇动。他们俩就这样相对默默地坐着。

    仆人走来告诉他们,神甫的事都已经办完了。他们又一起回到了楼上。

    同一天前相比,弗雷斯蒂埃似乎是更加的消瘦了。

    神甫握着他的手,说道:“再见,孩子,我明天再来。”

    说罢,他一径走了出去。

    神甫的身影刚消失在门边,气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便吃力地向他妻子伸出两只手,断断续续地说道:“救救我……救救我……亲爱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我全都听你的,去找医生来……他让我吃什么药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滚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颊上。干瘪的嘴唇显出了一道道皱褶,像小孩伤心时一样。

    他的双手落到了床上,缓慢而有节奏地继续着一种动作,似乎要抓起被子上的什么东西。

    他妻子也跟着哭了起来,只见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别瞎说,哪里就到了这种地步?你是昨天出去玩累了,不过是一种病症,明天就会好转的。”

    弗雷斯蒂埃的急促呼吸,现在都快过了刚刚跑过的狗,数都数不及,而且微弱得让人几乎难以听见。

    “我不想死!……”他仍在不住地说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会怎样呢?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啊!上帝!”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看到他从未看到狰狞面孔,因为他的眼内露出了一股恐惧。与此同时,他的双手依旧在吃力地做着那可怕的动作。

    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刹那间,从上到下,整个身子都抖动了一下,随后,他又气弱声嘶地说道:“公墓……我……上帝!……”

    在此之后,他就再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惊恐的神色喘息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时光缓缓流逝,忽然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钟响了起来:现在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杜洛瓦走出房间,去吃了点东西。一小时后,他又回到房内。弗雷斯蒂埃夫人不想吃任何东西。病人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枯瘦的手,仍在被子上抓来抓去,好像要把被子盖到脸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脚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两人默默等待着。

    医生派来的一名看护早就来了。此人现在已在窗边打起盹来。

    杜洛瓦正要蒙眬睡去,忽然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他睁开了眼,正好看到弗雷斯蒂埃的双眼,像两盏正在熄灭的油灯,慢慢合上了。只听喉间一阵响动,他的嘴角流出了两道鲜血,一直流到衬衣上。两手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挠动已经停止,呼吸也停止了。

    见此情景,他妻子立刻明白了一切。只见她发出一声哀叫,双腿一跪,伏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被这情景弄得不知所措的杜洛瓦,木然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看护已被哭声惊醒,这时走到床边看了看,口中说道:“啊!结束了。”杜洛瓦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像终于得以解脱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声:“真想不到,他走得竟是这么快。”

    随着几把眼泪洒过,最初的惊愕已经消失。大家开始忙着料理后事,通知有关方面。杜洛瓦来回奔波,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别墅时,他早就饥肠辘辘。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吃了点东西。饭一吃完,他们又登上二楼,开始为死者守灵。

    床头柜上点了两支蜡烛,烛旁的一个碟子内浸泡着一支金合欢,因为怎么也找不到所需的黄杨木枝叶。

    他们俩——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年轻女人——孤单单地守在已撒手而去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长时间的一阵沉默,只是不时抬起头来看着死者,但内心深处却思潮起伏。

    昏黄的烛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绰绰,不禁让杜洛瓦有些惴惴不安。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张因烛光的摇曳不定而显得更加凹陷的脸,心中顿时浮想联翩。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这位朋友昨天还跟他说话呢!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一下子没了,这实在可怕和不可思议!难怪诺贝尔·德·瓦伦是那样的畏惧死亡,他那天对他说的话如今又浮现在脑海。归根到底,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虽然成千上万,而且都有鼻有眼,有头有嘴,有思想,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永远无法再生了。

    多少年来,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一直活得很好,有说有笑,既享受过爱情的甘美,也怀抱过美好的希望。可是突然之间,却一下子全没了。几十年都过来了,不想经过短短几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没了,毫发不剩!每个人自打出娘胎都会慢慢长大,遍尝人生乐趣,怀抱种种期望,再往后便是死神驾到,永远地告别人生。无论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间。可是尽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实际地盼望着能长生不老。其实在广袤的天地中,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瞬息之间全都灰飞烟灭,化为粪土,成为培育新芽的养分。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到天际星辰,大千世界,一切从诞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后便转化为别的什么。无论是微小的虫蚁,还是有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无比的星球,一旦消亡,是永远不会复现的。

    杜洛瓦的心情格外沉重。一想到面对这广袤无边、谁都不能幸免的虚无世界,万物的存在是多么短暂,多么渺小,他便感到惶惑无措,心头笼罩着深深的恐惧。对于这样一种无尽地毁灭一切的力量,他是无力与之较量的,只能听任摆布。他想,蚊蝇虫蚁的存在不过是几小时或几天,人的生命不过是几十年,即便是变化缓慢的大地,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的光景,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呢?不过是能多看到几次朝阳暮霞,还能有什么?

    他把目光从尸体上转移开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垂着脑袋,似乎也在想着一些令人心酸的事情。虽然面带愁容,她那满头金发却是那样地俏丽,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种好像希望即将实现的甜蜜感觉。好在他正值盛年,何必杞人忧天地思考多年以后的事情呢?

    因此他不觉对着这年轻的女人凝视起来。对方正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对此毫无觉察。心旌摇荡的他,随即想道:“人生在世,只有爱情才是唯一的快慰。要是能在怀内搂着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女人,可以说那就是体味到了人生最大的乐趣了。”

    不知这个死鬼交了什么狗屎运,竟与这样一个聪慧无比、貌似天仙的女人结成了伴侣?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她怎么会屈尊嫁给了这个貌不出众、一文不名的家伙呢?后来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使得他成为一个在社交界勉强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各种难解谜团,让他觉得困惑,不禁想起了外界关于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传闻。不是有人说,正是这位伯爵促成了她的婚事,连嫁妆也是他送的吗?

    以后她该如何继续下去?将钟情于何人?是像德·马莱尔夫人所猜测的那样,嫁给一位议员,还是一个前途光明、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强多少的美少年?她是否已有这方面的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钻到她肚子里去,弄清楚一切。然而他何以对此如此关心?他想了想,发现他在此问题上的焦灼,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模糊想法。这种想法,人们往往对自己也采取自欺欺人的办法而予以否认,只有往深层发掘,方可使之显露出来。

    是啊,他为何不试一试,去赢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定会成为一个非凡之辈,令人望而生畏,定会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何况何以见得他就不会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对他十分有意,但决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爱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间的相互渴求和内心深处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为人聪慧,行事果断,坚忍不拔,知道他是一个可信赖的人。

    在她这次遇到严重困难之时,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来了吗?她为何叫的是他?难道他不应将此视为一种选择、默认和暗示吗?她在自己行将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时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因为她此时心中的他,已经是她未来的夫婿和伴侣了?

    为此,杜洛瓦现在是急于想弄清这一切,想问问她,听听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逝去,他不便和她单独在这所房子里再待下去,最迟后天就要离去。当务之急,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紧时间,委婉而巧妙地探出其内心想法,以免回去之后她不便拒绝他人的追求,造成不可挽回的遗憾。

    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壁炉上的座钟,仍在有规律地发出其清脆的滴答声。

    杜洛瓦嗫嚅着问了一句:“你肯定很累了吧?”

    对方答道:“是的,我觉得自己已经是身心俱疲。”

    在这阴森可怖的房内,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显得分外响亮,他们不由得吃了一惊,立即下意识地向死者的脸上看了看,似乎死者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并有所反应,就像几小时以前那样。

    杜洛瓦又说道:“唉!这对你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不仅彻底打乱了你的日常生活,还搅得你身心不安。”

    年轻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杜洛瓦接着说道:“年纪轻轻就碰到这种事儿,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见弗雷斯蒂埃夫人仍旧不发一言,他又说道:“无论如何,你是知道的,我们之间已有约在先。我完全听从你的吩咐,我是属于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过一只手,同时向他投来既充满忧伤又饱含柔情、令人销魂蚀骨的一瞥:“谢谢,你真好,实在没得说。要是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并有这种胆量,我也同样会对你说:请相信我好了。”

    杜洛瓦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没有立即松开,而是紧紧地握着,显然想在上面亲一亲。最后,他终于作出决定,把这只皮肤细腻、有点温热、芳香扑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边,在上面亲了很久。

    后来,他感到,这种朋友间的亲昵不可延续太久,于是识趣地松开了这只纤纤细手。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轻轻放回膝盖上,带着庄重的神情说道:“是的,从今而后,我是孤身一人了,但我会勇敢地面对人生的。”

    杜洛瓦很想告诉她,他是多么希望能娶她为妻,但难于出口。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在她丈夫的遗体旁,同她说这些话。话虽如此,他觉得仍然可以通过旁敲侧击、语带双关、含蓄而又得体的暗示语,让她明白他的心意。这样的话语并不难找。

    问题是,他们面前这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正横亘在他们中间,使他感到很不自在,无法集中起注意力,巧妙地表达。况且这段时间以来,他感到,在房内沉闷的空气中,都已能闻到一股不正常的气味,也就是一种胸腔病灶的腐烂味。这就是人死之后,守灵亲属常可闻到的尸臭味。尸体入殓之后,这种恶臭将很快充斥整个棺木。

    杜洛瓦于是问道:“能否开会儿窗?房内空气好像不大好。”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当然,我也感觉到了。”

    杜洛瓦走过去,打开了窗户。一股夜里的凉气带着一丝馨香,吹了进来,吹得床前的两支蜡烛光焰摇曳不定。同前天晚上一样,窗外月华如水,使附近各幢别墅的粉墙显得分外洁白,并在波纹不兴的平静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气,为自己正一步步地临近幸福之门而感到希望满怀。

    他转过身,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说道:“到这儿来吸点新鲜空气,外面的月色好极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慢慢走过来,在他身边的窗台上靠了上去。

    杜洛瓦随即低声向她说道:“我要对你讲句话,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千万不要因我在这时候同你讲这种事而生气。后天我就要走了,等你回了巴黎,就怕太晚了。我想说的是……你是知道的,我不过是个没钱没势的穷小子。但我人穷志不短,自认为并不算愚笨。再说我已经走上一条平坦大道,前程应当不错。能和一位已站在顶峰的人在一起,人们所看到的,不过就是眼前那些;但是和刚起步的人在一起,未来就难以预料了,也许会非常之好。不管怎样,记得有一天,我在你家里对你说过,我所日夜憧憬的,就是希望能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这个想法至今未变,今天再对你说一遍。你不必马上表态,让我继续说下去。现在我并非是在向你求爱,此时此地做这种事,完全是对他的践踏。我和你说这些,无非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既可做你亲密无间的朋友,也可成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如何是好,全在你的选择。总之,我这颗心,我这个人,全属于你。你不必马上答复我,这个问题,我们就不必在这儿谈了。将来等我们在巴黎重逢后,你再告诉我你的选择。在此之前,咱们一句话也不要再讲,你说好吗?”

    他一气说完,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这些话是向着窗外沉沉暮色说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则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身子一动不动,同他一样,两眼直勾勾地茫然望着窗外洒满月光的苍茫大地。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站在窗前,默然无语,久久地陷入沉思。

    “天有点凉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声说道,接着转过身回到床前。杜洛瓦也跟着走了过去。

    走近床边时,他发现弗雷斯蒂埃的尸体确实有味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为他实在受不了这腐烂的气味。

    “无论如何,明天该入殓了。”他说。

    “是的,这是自然的。木匠八点钟就来。”

    “可怜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叹道。

    年轻的女人也带着深深的悲伤,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他们俩已不怎么看他。虽然他们也总有一天要死的,但不久之前,他们对他的死还是那样感到愤懑和不悦。现在,他们对此已逐渐习惯,思想上开始接受了。

    他们不再说话,继续瞪着大眼,郑重其事地为死者守灵。可是到午夜时分,杜洛瓦终于抵挡不住睡神的侵扰,首先朦胧睡去了。等他醒来时,发现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睡着了。

    他换了个舒服一点儿的姿势,又合上了眼,嘴里嘟哝道:“他妈的,不管怎样,还是躺在被窝里要舒服得多。”

    门外突然一声响动,惊醒了睡梦中的他。看护走进了屋子。天已大亮。在对面扶手椅上沉沉睡去的弗雷斯蒂埃夫人看来也同他一样,已被惊醒。她尽管在椅子上待了一夜,面色有点苍白,但依然是那样妩媚、漂亮、娇艳。

    杜洛瓦看了看尸体,不觉一惊,叫道:“看!他的胡子!”

    虽然尸体已开始腐烂,胡子茬却仍旧在长,并且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与活人的脸上几天内长出的一样多。人虽已死,生命似乎仍旧存在,简直就像是要复活。这非同寻常、令人魂飞魄散的可怖景象,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随后去休息了一会儿,直到中午十一点才回来忙着将查理入棺。完事之后,他们顿时感到松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既然已经忙完死者的后事,他们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中,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很想谈一些令人释然,甚至开怀的事情。

    房内窗户大开,和煦的春风不时送来门前盛开的石竹花那令人昏昏欲醉的芳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提议去花园走走。于是两人到了花园里,围着一块小草坪慢慢地走着。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枞树和桉树散发的香味,吸入鼻腔,使人如痴如醉。

    突然间,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开口,声音低沉,神情庄重,而且和杜洛瓦昨夜在房内同她说话时一样,目光并不看对方。

    “请听我说,亲爱的朋友。听了你昨晚那番话,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不想让你没有听到我一句回话便离开这里。不过我还不能告诉你行或是不行。我们还是再等等看吧,这样双方都会有更好的了解。你也应该想事情周全一些,不要凭一时冲动。可怜的查理尚未入土为安,我之所以此时同你谈这个,是因为你既然已向我提出,那就应该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否则如果你性情已定型……无法理解我,不能同我相处,你对我说的那个想法,还是不如趁早打消的好。

    “你要知道,婚姻对我从来不是什么束缚,而是一种组合。我希望自由自在,希望在行动、交往和出入方面都始终享有绝对的自由。如果对方对我的行为加以监视,产生嫉妒或说三道四,我是受不了的。当然,对于我所嫁的男人,我也绝不会玷污他的名声,绝不会使他名誉扫地,落人耻笑。因此我的这位夫君,一定要对我平等相待,把我当做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视为低他一等,对他唯命是从、百依百顺的妻子。我知道,我的这一想法,很是与众不同。但我不会改变的。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

    “最后再说一句:你不必马上回答,现在回答只会是匆忙间的草率,不会有什么用处。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这一切,过些日子再谈或许会更好。

    “现在你去转转吧,我还得回去守灵。晚上见。”

    他拉起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后一声未吭,走了开去。

    他们吃晚饭的时候才重新走到一起。由于都已经疲惫不堪,一吃完饭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被草草地安葬于戛纳的一处公墓。乔治·杜洛瓦决定乘中午一点半经过戛纳的快车返回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到了车站。车到之前,两人在月台上悠闲地走了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列车终于来到,只有五节车厢,显得非常短,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快车。

    杜洛瓦选好座位后又走下车来,跟她闲聊了两句,心中为自己即将离她而去蓦然升起一缕愁绪和哀伤,显得十分难舍,好像经此一别就再也见不到她。

    “列车就要开了,请去马赛、里昂和巴黎的旅客赶快上车!”列车员喊了起来。杜洛瓦于是上了车,旋即又伏在车窗上同她说了几句。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终于慢慢启动。

    杜洛瓦将身体探出车外,见弗雷斯蒂埃夫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上目送他远去。她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立即以双手沾唇,向她投了个飞吻。

    她也以同样的动作回报,但并没有放得开,仍有些犹豫不定,只将手稍稍动了一下。

    第11章??回乡探亲

    乔治·杜洛瓦重新恢复了先前的生活节奏,一切旧态依然。

    乔治·杜洛瓦如今已经搬到了位于君士坦丁堡街一楼的那套小房间内,生活井然有序,好似一切重新来过。他和德·马莱尔夫人的关系,甚至和正常夫妻如出一辙,就像为对付即将来临的重大变化,而事先做着某种演练。对于他这种循序渐进的淡然表现,他的情人经常感到惊奇,不止一次揶揄道:“你埋头处理家务的劲儿比我先生还大,如果早知道,我当初就没必要换一个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戛纳逗留了些日子,至今都没有回来。之后,杜洛瓦终于收到了她的来信,说她将在四月中旬回归。而对于他们的久别,她一字未提。但是杜洛瓦并不死心,他决定一旦弗雷斯蒂埃夫人有所迟疑,他便拿出一切绝招,定要将她娶为妻子。杜洛瓦相信自己常受幸运之神的眷顾,相信自己身上透着一股让所有女性都难以抗拒的神秘无比的天然魅力。

    一天,杜洛瓦收到了一张便笺,宣示着决定性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便签内容是:

    我已经回到巴黎了,请立刻和我见面吧。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除了这些内容,便签上再无其他。杜洛瓦是上午九点收到的便签,当天下午三点就到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家。弗雷斯蒂埃夫人一见到他,脸上就浮现出只属于她的迷人微笑,同时将两只手向杜洛瓦伸了过去。他们相视良久,因久别重逢,也因深深思念。

    “在我最怕的时候,你赶到了那儿,真是难为你了。”弗雷斯蒂埃夫人感激地说。

    “只要你一句话,我做什么都愿意。”杜洛瓦接道。

    两人在一段寒暄之后,终于坐了下来,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问了报馆和瓦尔特夫妇还有其他同事的一些情况。在她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始终是报馆。

    她接着说道:“这段时间,我十分想念报馆。尽管从未在报馆担任过职务,但是我的心和血脉早已与它相连,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喜欢这个?”

    弗雷斯蒂埃夫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不说了。杜洛瓦觉得从她的话语微笑中得到了一种暗示。尽管他曾经暗下决心做事不要那么冲动,但现在仍然觉得自己还是经不住诱惑,于是他吞吞吐吐地问:“既然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用……我的名字……重新拿起笔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她把手放在杜洛瓦的手臂上轻声说:“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但是杜洛瓦却看出来弗雷斯蒂埃夫人实际上已经接受他了,于是他便跪倒在弗雷斯蒂埃夫人面前,激动地狂吻她的手,同时说:“谢谢,我很爱你!”

    杜洛瓦和弗雷斯蒂埃一起站起来,看到她苍白的面色,杜洛瓦知道夫人对他已经有了情意,而且也许很久前就有了;两人对视而立,杜洛瓦一下子把她搂在了怀里,带着无限深情,深深地在夫人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弗雷斯蒂埃夫人闪出了他的怀抱,随即很认真地对他说:“我到现在还没作出任何决定,但最终可能会接受你;你要记住的就是在我同意之前,绝对不能对外面透露一点儿秘密。”

    杜洛瓦答应了她的要求,带着满心的欣喜离开了。

    打那以后,杜洛瓦每次去她家都很小心,他从来没要求夫人进行明确的表态;对于他们的将来或者以后,夫人都有自己的主见,当说到要做的事的时候,她总是把两个人都联系在了一起;相对于正式的答应来说,这样不是更好也更巧妙吗?

    杜洛瓦彻底变了,他每天辛勤工作而且省吃俭用,他希望自己能积攒点积蓄让自己在结婚的时候不致那么窘迫。以前,他挥金如土,现在,他却惜金如命了。

    时间飞逝,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很少见面,就算偶尔见面了,也表现十分自然。

    一天,玛德莱娜看着他问到:“我们之间的事儿,你跟德·马莱尔夫人说了没有?”

    “没有,我答应你保守这个秘密的,和谁都没说。”

    “好吧,现在你可以和大家说了,我会通知瓦尔特夫妇,这个星期把该通知的人都告诉了,你觉得怎样?”

    “好,明天就去弄这事儿。”杜洛瓦激动地说。

    玛德莱娜转移了自己的目光,是为了避免看到杜洛瓦心慌意乱的样子,同时说:“你同意的话,我觉得结婚的日子定在五月初会比较合适。”

    “都听你的,我绝对赞成。”

    “我觉得日子定在五月十日好了,那是个星期六,而且那天也是我的生日。”

    “好的!就那天。”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父母住在卢昂的近郊是吗?”

    “是,在不远的康特勒。”

    “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

    “靠养老金维持生活。”

    “这样啊?我好想看看他们。”

    “但是……但是……他们……”杜洛瓦说话吞吞吐吐,十分尴尬。

    最后,他决定拿出魄力说出了实情:“我的父母是乡下人,他们靠经营自己的小酒店勉强过日子;为了我的学业简直累坏了,我没有为他们的身份卑微而羞愧,但是我怕他们遇事考虑不周和粗俗的话语会让你受不了。”

    马德莱娜露出灿烂的笑容,那样子非常温柔善良。

    “这有什么呢?我觉得我会喜欢他们的,我一定要和你去看望他们;关于他们的事可以以后再说。老实说,我也出身贫寒……现在我父母都永远离开我了,如今我真的是举目无亲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把手伸向了杜洛瓦,又说了一句,“除你之外。”

    杜洛瓦内心极为激动,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说的话让他如此触动。

    她接着说:“我想起一件事,但不知怎么和你说。”

    “什么事啊?”

    “是这样的,我和别的女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弱点;我十分在意别人不太关注的事情;我喜欢闪光的外表和高贵的称号……我想让你在我们结婚之时把我的名字改成贵族的,你看怎样啊?

    她感觉好像是让杜洛瓦做什么不光彩的事似的,脸上一阵羞红。

    “这些我考虑过,但不太好办。”杜洛瓦说。

    “有什么困难呢?”

    杜洛瓦笑了一下:“我怕弄不好反而还要被别人讥笑。”

    弗雷斯蒂埃夫人耸了耸肩:“说什么呢?大家都在改,没人会笑话你的,你可以把你的姓分成两部分,改成杜·洛瓦杜·洛瓦:在法国古代,“德”为贵族的尊称。这里的“杜”乃“德”的变音字,二者意义相同。有什么问题呢?”

    杜洛瓦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有研究似的,他用特有的腔调说:“不行,因为这太简单太一般了;大家都会这么做,我本来想把我家乡的名字作为我的笔名,再把它融在我的名字里的。以后再像你刚才说的那样,那我的姓一分为二。”

    “你老家是在康特勒?”弗雷斯蒂埃弗人说。

    “是。”

    她想了一会儿,说:“我不喜欢康特勒这个结尾不好听的名字,我们一起看看有没有办法把它改一下。”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从桌上拿起一支笔,随意写了几个名字,在对其进行分析后,忽然喊起来:“啊哈,有了,你看这样好吗?”

    杜洛瓦接过她手中的纸片,上面写着:“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

    杜洛瓦想了一会,很认真地说:“真的是太好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内心欣喜万状,又念了几遍:“杜·洛瓦·德·康泰尔,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太棒了!简直无可挑剔。”

    接着,她信心十足地说:“这个名字很快就会被大家接受的,现在我们就要这么做;从明天开始,你的专栏文章全部署名‘杜·德·康泰尔’,至于本地的新闻,就简单地署名‘杜·洛瓦’,这样的话人们就不会为你有个笔名而感到惊讶了。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们可以和朋友们说,你当初没有把‘杜’字标出是因为考虑到了自己的地位,所以必须低调,你也可以不提这个的。现在告诉我,你父亲什么名字?”

    “亚历山大。”

    她念了两遍之后,拿过一张纸,写了下面两行字:“亚历山大·杜·洛瓦·德·康泰尔夫妇很高兴告诉各位,我们的儿子乔治·杜·洛瓦·康泰尔先生和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夫人将在近日结婚,特此告知。”

    她把纸片挪了一下,仔细看了之后,感觉天衣无缝,说:“世上的事其实很简单,只要花点心思,都可以办得到。”

    从弗雷斯蒂埃夫人家离开后,走在大街上的杜洛瓦决定以后把名字改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份地位都为之有了改变,于是他气宇轩昂,很有绅士派头,他想告诉每个行人:“我是杜·洛瓦·德·康泰尔。”

    回到寓所以后,德·马莱尔夫人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他感到很不安,就写了一张便条,叫她明天来商量一下。

    “这次的见面很不一般,她一定会破口大骂的。”杜洛瓦心里想。

    他无所谓了,而且他本来就很豁达,他从不计较那些不如意的生活琐事,后来,他觉得要写一篇文章,建议国家征收新税来平衡国家预算。

    他在文章里说,姓氏中如果有贵族标记的,每年要交一百法郎,从男爵到王公亲贵有爵位的人,则要交五百到一千的法郎。

    在文章的最后,他写了自己的名字“杜·德·康泰尔”。

    第二天,他收到了情妇寄来的信条,上面说她下午一点过来。

    在等着她来的时候,杜洛瓦有点坐卧不宁,他决心一见面就直奔主题,等她平静后再开导她;他会让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是个单身汉;由于她的丈夫还没那么快死,所以就必须离开她去找一个合法的伴侣。

    这么说,一场争吵看来是避免不了了,他觉得紧张起来。

    门铃响的时候,他的心跳异常的快。

    德·马莱尔夫人一进门就扑到了他的怀里:“漂亮朋友,你好。”

    看到他没有平时的那种热情,她不禁问:“你今天怎么啦?”

    “先坐,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便坐了下来,连帽子都没摘,等着他往下说。

    杜洛瓦不知怎样和她说,还是开口了:“亲爱的,我现在心里很乱,也很沉重,不知怎么跟你说,你也知道,我一直很爱你,从我的心底里,我也为这件事很苦恼,我怕它会给你带来痛苦,所以很难抉择。”

    德·马莱尔夫人吓坏了,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啊?你快点告诉我啊!”

    如果一个人内心欢喜却要向别人告知让他们伤心欲绝的事情的时候,他的表面通常要装作十分悲痛,就像现在的杜洛瓦,只见他语调悲伤但又很坚决地说:“是这样的,我要结婚了。”

    德·马莱尔夫人觉得天旋地转,不禁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叹,之后,她喘息未定,什么也没说。

    杜洛瓦看到这里,继续说:“你不知道我为这个决定多么痛苦,你是无法想象的。我既没有金钱也没有地位,在巴黎的时候,我连个依靠都找不到,所以我很需要有一个可以在我需要的时候能给我安慰、鼓励还有支持的人。一直以来,我一直在找这样一位与我有共同语言的人,现在我找到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杜洛瓦停下看了她的反应,他觉得她应该会十分生气,对他破口大骂的。

    没想到对方却是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就好像是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就要跳出来似的,同时,她的呼吸依然很急促,她的胸脯一起一伏,脑袋也一上一下地摆动。

    杜洛瓦想握住她那扶着座椅的手,却被她猛地抽了回去,只见她表情呆滞,喃喃自语:“天啊……”

    杜洛瓦双腿一弯跪在了她的面前,但是不敢碰她;因为她的沉默比起大发雷霆来更让他无所适从,他结结巴巴地说:“克洛,我的小克洛,你也该替我想一想我现在的处境啊!我要是能娶你为我的妻子的话该多好啊,可是这不可能,你已经是个有丈夫的人了,你让我怎么办好呢?你也要替我想一下啊,如果我要立足社会的话,我就一定要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否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很想杀了你丈夫……”

    他生动的表述,婉转而温柔,听起来就像是在听一首歌一样。

    他看到神情木然的德·马莱尔夫人眼中噙满泪水,不停地流在脸颊上。

    “别哭了好吗?克洛。”杜洛瓦乞求道,“我的心都碎了。”

    为了自己的尊严和气度,德·马莱尔夫人克制了自己的情绪问他:“那个人是谁?”

    杜洛瓦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了:“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德·马莱尔夫人浑身颤抖,但还是没说什么,沉思中的她,甚至忘了还跪在地上的杜洛瓦了。

    眼泪不停地从她眼睛中流出。

    她站了起来,杜洛瓦知道她要走了,而且一句话也不会说,她没有责备他,也不会有原谅。杜洛瓦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他抓住了她的裙子,不想让她走,接着又隔着裙子死死抱住她的双腿,他感觉到她那肥硕的大腿绷得紧紧的,毫无退让之意。

    他央求着说:“求你别就这样离开我好吗?”

    德·马莱尔夫人自上而下地看了他一眼,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双饱含绝望的泪眼,是那样动人和哀伤,那眼神把一个女人内心的痛苦全部反映出来了,她抽抽噎噎,语不成声地跟他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事了。你是对的……你……你……挑选了一个你最需要的人……”

    说完,她挣脱了他的双手向外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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