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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外走了,杜洛瓦看见她那么决然,就没再挽留了。

    房内现在就只剩下他自己了,杜洛瓦站了起来,感觉脑袋像被木棍击了一下似的,昏昏沉沉的,他狠下了心:“天啊,不管怎样,总算结束了,我们没有大声吵闹,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好了。”

    他觉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突然感到一身轻,因为自己可以去迎接自己喜欢的生活了,他有点飘飘然了,他为自己的成功而欣喜,不觉中对着墙壁打了几拳。

    后来,弗雷斯蒂埃夫人问他:“你和德·马莱尔夫人说了我们之间的事吗?”

    “说了。”他说得很淡然。

    弗雷斯蒂埃夫人依旧看着他继续问道:“她有没有觉得事情很突然?”

    “没有,她觉得这样的结局很好。”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众说纷纭,大家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现在,每次发表专栏文章,杜洛瓦用的名字是“杜·德·康泰尔”,而有关本地新闻的文章,则依旧用“杜洛瓦”。偶尔他也会发表一些政治性的文章,署名是“杜·洛瓦”。每天他都会去未婚妻那里消磨时光,未婚妻虽然和他很亲热,却也只是把他当做同胞兄弟一样看待,可这兄妹情谊更多的隐藏了柔情和欲念;她决定要秘密举行他们之间的婚礼,在只请了证婚人举行完婚礼之后,他们于当天晚上就去卢昂,他们要去看望杜洛瓦年迈的父母,并且陪他们几天。

    关于去卢昂,杜洛瓦曾经劝过,可没有成功,最后还是按照她的意思去了那里。

    五月十号,这对新婚的夫妇只是在市政厅匆匆登记,打点行装便在当晚六点上了开往诺曼底的火车。

    车厢里只有他们俩,他们从坐上座位开始就没说一句话,在列车就要出发时,他们互相对视了很久。

    为了不让对方觉得那么尴尬,他们都相视而笑。

    列车穿过巴蒂尼奥车站后,到了巴黎和塞纳河之间的平原。

    他们时不时也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除此之外,就是看窗外的风景了。

    当列车经过阿尼埃桥时,看到河里美丽的景色帆樯林立,每条船上的渔船和船夫来来往往,两人不禁心旷神怡,五月的夕阳正在西下,大小船只被洒上了一层金光,塞纳河很平静,平时翻滚的激流现在已经没有了,整条河面在温暖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像凝结了一样,泛不起半点涟漪,在河流的中央,为了利用轻柔的晚风,两边都挂着一块白色的大三角帆,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一样。

    “我喜欢巴黎的郊区。”杜洛瓦说着,“以前我来这里吃过炸鱼,味道特别的好,让我无法忘怀。”

    “还有那令人神往的小船,”妻子说着,“如果在夕阳下在水上轻轻划一叶扁舟,该是多么好的事啊!”

    说完这么两句之后,他们都不说话了,大概都在追忆那些曾经让人留连和富有诗意的事吧。

    坐在妻子对面的杜洛瓦,拿起了她的手,很温柔地亲了一下,说:“从卢昂回来后我们可以到夏图吃晚餐。”

    “可是我们有很多事要做啊!”妻子说,那感觉就像是说不能因贪图享乐而对事情不管不顾的样子。

    杜洛瓦把她的手握在手中,内心很焦急,不知怎样表达他的爱意;即使是在一个纯情的少女面前,他也不会这样局促的;对于玛德莱娜,他是不敢随便怎样的,因为她狡黠聪明,在她面前他既不敢过于腼腆,又不敢太过粗鲁,既不敢显得太过呆滞,又不敢操之过急,因为怕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他捏了捏妻子的手,没想到她没有什么反应。

    杜洛瓦说:“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可我还是觉得奇怪。”

    “为什么啊?”玛德莱娜很惊讶。

    “我也不知道,当我想吻你的时候,我会为自己有这样的权利而惊奇。”

    玛德莱娜急忙把脸凑到他面前,杜洛瓦就亲了一下,就像亲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一定记得。”杜洛瓦说,“就在那次在你家的晚宴上,是弗雷斯蒂埃邀我同去的;我觉得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妻子的话,我这一生也就知足了,现在,你不就是我的妻子了吗?”

    “谢谢你看得起我。”玛德莱娜以含笑的目光看着他,并回以温柔的注视。

    我的这些话是不是太冷漠太愚蠢了?不行,我得直接一点儿,于是他向她问道:“你是怎么认识弗雷斯蒂埃的?”

    没想到却被她反问了:“我们去卢昂难道是为他吗?”

    杜洛瓦羞红着脸,说:“对不起,我这个笨蛋被你吓坏了。”

    玛德莱娜感到很惊奇:“我吓的?你说说看,怎么可能呢?”

    杜洛瓦把身体移到她的身旁坐下。

    “看,那儿有一只鹿。”她喊道。

    他们看到了一只被驶过圣热尔曼林地的列车吓到的小鹿,跳到了另一条小路。

    趁她开车窗的朝外面看的时候,杜洛瓦饱含深情地吻了在她颈部的头发。

    开始她一动也不动,后来说:“不要这样,很痒。”

    但杜洛瓦却没有停下来,他用他那卷曲的胡子,在她的脖子上吻来吻去,结果把她弄得很烦躁。

    玛德莱娜扭了一下身子:“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呢?”

    杜洛瓦把右手朝向她的身后伸去,他扭转了她的头,对着她的嘴就要吻上去。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一把推开,说:“有完没完?”

    杜洛瓦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搂住了她,心情无比激动,一阵狂吻之后,又想把她按在座位的软垫上。

    她奋力挣脱,站了起来:“你这是怎么啦?不要再小孩子气了好不好?卢昂就要到了,你连这都等不了吗?”

    杜洛瓦满脸通红坐在那里,他为她那冠冕堂皇的话语心灰意冷,待会儿他又说:“我会耐心的,但现在我们还在普瓦西,在到达之前,我没心情和你说闲话。”

    “那就我来。”

    她走了过去,温柔地坐在他身旁。

    她把从卢昂回去之后该干些什么和他仔细地说了,他们会住在她前夫的房子里,弗雷斯蒂埃在《法兰西生活报》的职务和待遇,也将会给杜洛瓦承袭。

    在结婚前,她就像个精明的生意人似的,把他们家里未来的开支列了份清单。

    他们的结合采取财产分开的形式,包括死亡、离婚、生下子女等各种情况。男方声称带了四千法郎,但那里的一千五百法郎据他说是从外面借的,其余的则是省吃俭用为这一年的结婚积攒的;女方带来了四万法郎,她说那是弗雷斯蒂埃留下给她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提起了弗雷斯蒂埃,并赞美了一番:“他很能干,生活井然有序,如果还在的话,肯定有一份很大的家业了。”

    杜洛瓦在那里三心二意,根本就没有听到她刚才说什么。

    玛德莱娜时常为想起一件事而停下来,这是,她又说:“几年后,你的收入就可以有三四万法郎,如果查理还在的话,那这些钱就会记在他的名下了。”

    杜洛瓦显然对这个很不耐烦了:“我们今天不是为谈论他而去卢昂的。”

    “是啊。我错了。”玛德莱娜在他的脸上轻拍了一下,接着咯咯笑了起来。

    杜洛瓦把手放在膝盖上,就像一个乖孩子一样。

    “你这个样子真好笑。”玛德莱娜说。

    “我现在的地位不就像这样吗?而且永远不可能摆脱你的前夫,你刚才的意思不就是这样吗?”杜洛瓦反唇相问。

    “为什么这么说呢?”玛德莱娜问道。

    “家里的事包括我自己全部都要听你的安排,这对已经结婚的你来说,当然是自然不过了的。”

    玛德莱娜很惊讶他说的话:“你想说什么?”

    “太简单了,你已经有过结婚的经验了,我呢,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单身汉,我要靠你才能消除我的无知。”

    玛德莱娜说道:“你这是说什么呢?哪有的事儿?”

    杜洛瓦回答说:“不是吗?我刚结婚,对女人还不清楚,而你,已经结过一次婚了,你很了解男人,很多东西都要你教我才会,你愿意的话……今晚……要不就现在开始……”

    玛德莱娜笑得前俯后仰,大声说:“这个啊,我绝对可以帮你,你放心……”

    于是,他用中学生读书的语气说:“当然,我就靠你了,我甚至期待,你给我讲的课能扎实一点儿,你可以把整个课程分为二十讲,前半部分讲基础,剩下的教我提高和修辞,我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

    玛德莱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可真是大笨蛋。”

    杜洛瓦又说:“既然你总是以‘你’称呼我,那我也一样,从今以后我也称呼‘你’,而不再称呼‘您’,我现在对你的爱意分秒剧增,卢昂远得让人难以等待了。”

    这些话,他是跟演员学的,面部表情十分丰富,但这些让这个看惯风花雪夜的少妇觉得十分开心。

    她侧面看着杜洛瓦,觉得他实在太英俊了,现在,她就像看到树上熟透的果实似的,很想马上就能和杜洛瓦做他们喜欢的事,可是理智告诉她,现在还不行,她知道这果子虽好,也应该在饭后吃果品、甜点时才可以品尝,于是立即克制了她的念头。

    她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害羞,于是说道:“年轻人,车厢里发生关系没多大意思,你还不相信我吗?放心吧,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

    在说“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句话时,她脸更加羞红了。

    当她那极具诱惑的小嘴说完以后,杜洛瓦当然听出来了她的弦外之音,他很感兴致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像是在做祷告,之后说:“我已经求得了天神的庇佑,现在不会为任何事物所诱惑了。”

    暮色降临,夜色像轻纱笼罩在了原野上,列车沿着塞纳河前进,两个人朝窗外望去,塞纳河的河水就像宽阔金属带一样的向外无限延伸,火红的夕阳已经坠下了,天幕上残留的斑点,在水中形成了耀眼的红色倒影;倒影逐渐暗淡下去变成深褐色了,最后消失了;四周的原野带着一种死神降临前的战栗,被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广袤的大地,每到日暮的时候,都会有这种让人凄惶的景象。

    透过敞开的车窗看到这种凄凉的夜色,这对年轻的夫妇都被感染了,刚才还很欢快的他们现在突然一句话也不说了。

    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了一起,一起看着春光明媚的一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车到了芒特的时候,车厢里点起了一盏小油灯,它那摇曳不定的火焰,马上在灰色的垫子上撒上了一层昏黄的灯光。

    杜洛瓦搂住了妻子的细腰,刚才的欲望变成了柔情,现在只化成一种懒洋洋的要求了,他希望自己的心田能够得到滋润,就像母亲怀内的婴儿得到的抚慰那样,“我的小玛德,我多么爱你啊!”他用很低的声音向她倾诉。

    听到这柔声碎语,玛德莱娜一时间觉得魂酥骨软,她全身战栗。杜洛瓦已经把脸贴在了她那热乎乎的胸膛上,她就顺势地俯下了身子,把嘴唇向他凑了过去。

    他们什么也不说,狂热地吻了很久后来,两个人一下子直起了身,很疯狂地拥抱在了一起,接着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做起了好事。就这样,没过多久,他们就猛烈而又笨拙地完成了交合。事情结束以后,他们仍然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心中难免有点幻灭的感觉,既感到全身无力,又觉得欲望依旧那么强烈,这种感觉持续到报告列车就要到达下一个车站。

    玛德莱娜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说:“我们就像小孩子一样不懂事。”

    但杜洛瓦却像没听见一样,狂吻了她的双手的同时,不停地说:“我是多么爱你。”

    在车到达卢昂以前,他们就这样脸贴着脸依偎在一起,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下,时不时地可以看见几处农舍的灯光在他们眼前闪过。他们为自己能这样紧紧相依而感到心怡意洽,不禁都陷入了遐思了,他们越来越迫切希望能够有更亲密无间、更放浪形骸的拥抱。

    他们住在了河对岸的一家旅馆,吃点东西就入睡了。第二天八点,他们就被旅馆的女仆叫醒了。

    喝完女仆送进来的茶后,杜洛瓦觉得自己的妻子就像是一笔财宝,他无比激动把她搂在怀里,高兴地说:“我的小玛德,我太爱你了。”

    玛德莱娜微笑着,目光中交织着信任和快乐,一边回应着杜洛瓦的吻,一边说:“我可能……也是吧。”

    但是,对于这次来卢昂探亲,杜洛瓦一直心事重重,他多次跟她提起那边的情况,现在,他觉得很有必要再提一下:“你知道吗?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农民哦。”

    “我知道啊,你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

    “好啦,该起床啦。你先起来,我也要起了。”

    杜洛瓦一边穿袜子一边说:“那边很简陋,我的床是铺草垫的,那边的人从来没见过弹簧床。”

    但玛德莱娜却很感兴趣:“这多好啊!虽然可能睡不安稳,但是有你在身边,还可以听到公鸡报晓,这是多有意思的事。”

    她穿上了晨衣,那是宽大的白法兰绒衣,杜洛瓦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的心头不禁有些不快,怎么回事呢?因为他知道,这样的绒衣,在她做弗雷斯蒂埃的妻子的时候,不止有一打,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把这些东西全部扔掉去买件新的呢?说实在话,他很不希望妻子还在用着她和前夫在一起的时候穿着的晨衣、睡衣,还有内衣。因为他觉得,这些柔软、温暖的织物,肯定还保留着弗雷斯蒂埃和她接触过的痕迹。

    他抽着烟走向窗边,外面开阔的河面上船只往来频繁,起重机正在把船上的货物卸到岸上,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这些本来习以为常的事物,今天他却很感兴趣:“看,这些多美啊!”

    玛德莱娜跑过来,依偎在丈夫身边,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满心欢喜,心潮澎湃,连声赞道:“真的好美啊,这里那么多船。”

    一小时后,他们上了大路。前几天他们已经通知家里的父母,将和他们一起吃午饭。在这辆破旧的敞篷马车上,走在路上摇摇晃晃,而且发出的声响很大。走完很长的一段凹凸不平的大路后,他们穿过了一大片水流淙淙的草场,后来,马车就走上了山坡了。

    玛德莱娜感觉很困,于是就在车上小憩,原野上,暖阳和煦,微风吹过,让人觉得很舒服。这时杜洛瓦叫醒了她:“快看。”

    马车已经停在了山坡中央往上一点儿的地方,从那里观赏山下的风景再好不过了。游客们经常在那里流连忘返。

    朝山下看去,那里有一个又宽又长的大峡谷,一条大河横贯东西,清澈的河水波涛汹涌,奔腾着从峡谷的另一头流下;湍急的河水沿卢昂的边沿川流而过,河中罗列着许多小岛,卢昂城就在那条河的右边。此时,在河对岸的卢昂还笼罩在一片缥缈的晨雾中。初升的太阳把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黄,钟楼造型不一,有的尖有的圆,各个小巧儿精湛,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个个硕大精美的珍宝;而那或方或圆的塔楼就像是一顶顶华美的王冠,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小塔楼和钟楼,它们分散在城中的各个地方。在一大片哥特式教堂建筑里,又以大教堂的青铜塔尖奇特的造型最引人注目,这应该是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塔尖,尤以它那粗犷、古怪和不成比例的造型取胜。

    河对岸又细又高的烟囱鳞次栉比,它们的顶端都是圆形拱凸的。这些砖砌圆柱建筑高耸入云,比塞纳河边教堂钟楼还多。它们一直延伸到旷野的腹地,每天都向蓝天喷着黑色的烟雾。

    最高的要算富德尔工厂那个罕见的烟囱了,它的高度简直可以跟被称做世界第二高建筑物——埃及的奥波斯金字塔相提并论了,和卢昂城大教堂的大塔尖也相差无几。于是,在这一群喷吐浓烟的烟囱中,它就成了烟囱之王,就像那大教堂的塔尖,在众多的教堂钟楼群中,成为首屈一指的佼佼者一样。

    朝远处看的话,在工业城的后面,可以看到枞树林。塞纳河流过这两座城市以后,继续向西流去;两边有很多山,山上树木郁郁葱葱,不时有一些峭壁裸露在外面;然后,河水打个近似圆形的大弯,消失在了遥远的天边。河边,一队队商船来来往往,远远望去,那些小的像苍蝇的汽船,一直在冒着浓烟。大小不同的岛屿在水面上一字排开,有的连在一起,有的则离得比较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串串碧绿的念珠。

    马车夫很有耐心,一点儿都不着急地等着杜洛瓦夫妇欣赏风景。他经常送游客过来观赏,对游客停留的时间也就慢慢地摸出了规律。

    在马车又要开始赶路的时候,杜洛瓦看到两个老人,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蹒跚前来,他跳下车大声喊:“他们来了,我一眼就看出了他们。”

    两个农民模样的老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们走来,由于步履蹒跚,他们的身体不时地碰着对方的肩头;男的五短身材,红红的脸膛,腹部有点拱凸,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看上去还很结实。女的个子瘦高,但背已经驼了,她神色忧郁,很明显是一个累了一辈子的农村妇女。她好像一辈子没笑过一样,而她的丈夫倒好像会和客人喝酒说笑取乐的样子。

    玛德莱娜这个时候也下了车,看到杜洛瓦的父母这副模样感到很心酸。这是她没有想到的。而杜洛瓦的父母肯定也认不出这个衣冠楚楚、仪表不凡的人就是他们的儿子;至于她,他们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穿着这样光鲜的漂亮女人,是他们的儿媳妇。

    他们默默地快速向前走着,去迎接期盼很久的儿子,对于站在车子旁边的两个城里人,他们视若无睹。

    等他们走近了就要过去的时候,杜洛瓦高兴地喊了一声:“您好,爸爸。”

    两位老人忽然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他,脸上一片吃惊的表情,老妇人首先反应过来,问了一句:“儿子,是你回来了吗?”

    “是的,妈妈。”杜洛瓦走上前去,使劲地在她母亲的脸上亲了两下,接着又去亲了亲他的父亲,此时,老人已经摘下了他头上黑色丝质帽子,那高高的帽筒可以和牛贩子平常戴的帽子相提并论了。

    “这是你们的儿媳妇。”杜洛瓦指着玛德莱娜对他们说,老人像在打量一件稀罕的物品似的,对着这位儿媳妇看了很久,心里都很惊讶和担心。此外,父亲好像很满意,目光中流露出赞许;母亲则带有明显的猜疑和恶感的神情。

    老头子生性开朗,加上之前喝过苹果酒和烧酒,于是他趁着酒兴说:“我可以亲亲你的媳妇吗?”

    “当然。”儿子说。

    虽然觉得难为情,但玛德莱娜还是俯过上身,让自己的公公——这位乡下老人在自己粉嫩的脸上亲了两个响吻。亲完以后,老人似乎意犹未尽。

    这下轮到婆婆了,她带着敌意象征性地亲了亲,因为这和自己所期望的差太远了:她的媳妇应该像村姑那样,身体壮实而脸色红润,总之,她的脸庞应该像苹果一样,身体应该像马驹一样壮实,而眼前的这个打扮得太妖艳了,全身充满了麝香味,一看就知道不会爱惜金钱。老妇人觉得,她身上所有的胭脂水粉都是麝香制成的。

    一行人和杜洛瓦夫妇都跟载着行囊的马车走向了村里。

    父亲拉住了儿子的胳膊,故意放慢了脚步,为的是和前面的人拉开一些距离,带着关切的语气问道:“你这些年在外面还好吗?”

    杜洛瓦说:“很好。”

    “是吗?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告诉我,你妻子的嫁资是多少吗?”

    “四万法郎。”杜洛瓦回答说。

    父亲不禁轻轻地吹了声口哨,用低沉的声音发出一声赞叹:“好家伙!”

    如此大的数目,是他没有想到的。接着,他又很认真地说:“你的妻子真是太漂亮了。”

    他这样说是因为他对玛德莱娜很有好感,年轻的时候,对一个女人的评价,他是行家。

    此刻,玛德莱娜和自己的婆婆走在一起,但两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杜洛瓦和父亲很快就赶上了。

    终于到了坐落在公路边的村子,路两边只有十多户人,房子也各有不同,有的用砖砌,屋顶盖着石板瓦,就和镇上看到的一样,有的则是用泥土垒成的简陋农屋,屋顶则铺着茅草。杜洛瓦父亲的“风光酒店”,就开在村口左边的简陋平房里,房子上部有一个很小的阁楼。按照古老的习俗,酒店门上插着一根松树枝,意思是那里的水酒是为过往口渴的客人准备的。

    堂屋里的桌子上,餐具早已布置好了,还铺上了两条大毛巾,隔壁的大婶也特意过来帮忙,正在忙活的时候,看见一个美人走了进来,她连忙行了个礼,当看到杜洛瓦以后她叫了起来:“天啊,小乔治,是你吗?”杜洛瓦急忙高兴地应答:“是我,布律兰大婶。”

    说完,他像亲吻自己的父母一样亲吻了她。

    之后,他转过身对妻子说:“走,去我们的房间待会儿,把帽子先摘下。”

    他领着妻子走过右边的一扇门,走进一个地上铺满方砖、凉气袭人的房间里。因为四周被石灰刷过,所以一片洁白,床的上方,挂着一顶棉布幔帐。至于陈设,房间只有一个圣水缸。在圣水缸的上方,还有两幅水彩画;一幅上面画的是在蓝色棕榈树下的保尔和维吉妮贝那丹·德·圣彼埃尔(1737—1814)著名小说《保尔和维吉妮》中的两个主人公;另一幅画上,是骑在一匹黄色骏马上的拿破仑一世。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虽然整洁,但不是很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关上门之后,杜洛瓦把妻子搂在怀里说:“你知道吗?今天看到两个老人,我很高兴,在巴黎的时候,我并不怎么想他们,等见了面,却感觉很快乐。”

    这时他的父亲敲了下墙板,说:“快来吧,饭做好了。”

    于是,一对新人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这是一顿吃了很长时间乡间饭菜,毫无讲究地上了很多道菜,首先是一盘烧羊腿,接着是大香肠,最后是摊鸡蛋。喝了几杯苹果酒和葡萄酒以后,父亲兴致很高地讲了他念念不忘的只在喜庆场合才讲的笑话。这些笑话很多都庸俗低下,据他所说,都是朋友们的亲身经历。其实这些杜洛瓦都已经听了很多遍了,但还是发出阵阵笑声。今天再次回到家乡,对小时候熟悉场所常常魂牵梦萦的思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过去的时间里在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各种昔日的景色和事物,像门上的刀痕,站立不稳、闹过笑话的椅子,芳香的泥土,外面浓烈的松脂味还有草木味,以及房舍、溪流和粪堆的气味,虽然不值得说出来,但现在还是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母亲一直没说话,她闷闷不乐并带着恨意不时地看着自己的儿媳妇。由于多年的辛劳,这位已经进入花甲之年的农村妇女对这个城里来的儿媳妇有一种天生的憎恶,她觉得杜洛瓦的妻子一定是一个好吃懒做,心思不纯,时常有邪恶念头冒出的坏女人。她偶尔会去厨房端菜或者帮每个人倒上黄色的酸饮料或赭红色的香甜的苹果酒,这些酒瓶也和柠檬汽水瓶一样,在开启的时候,瓶塞会经常跳出来。

    玛德莱娜吃得少,话也更少,她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忧郁,但嘴角还是挤出了平时的微笑。她感到凄哀、失望和听天由命的样子。她知道自己今天见到的都是些没有什么见识的乡下人。她本来很少幻想的,但这一次为什么会对他们感兴趣。

    关于这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难道女人都是那么好奇的吗?在她来之前,是不是把他们太过于理想化了呢?她把他们想得高贵、温情和更有特色倒是有可能的事儿,但是她并没有把他们想象成小说里那样的出色人物。可今天他们的一举一动和喜怒哀乐,对各种琐碎事情的兴趣,还有很多捉摸不定的粗俗表现和乡下人的土气,都让她觉得格格不入。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来,那个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起过的人。她母亲从小就在圣德立寄宿学校长大,当了小学教师后不慎被人诱奸,从此对生活没了信心。在她十二岁那年,母亲在郁郁寡欢中永远离开了她。之后,她被个一个陌生人收养了,至于那个人是不是她的父亲,她也不知道,只是有点疑惑罢了。

    这顿饭吃了很久,几个常客在这时走进来和杜洛瓦的父亲握了握手,在看到杜洛瓦的时候,他们都很赞叹,当目光瞟到他年轻美丽的妻子时,他们不断挤眉弄眼,那意思就是:“乔治·杜洛瓦太有福了,他的媳妇简直是百里挑一。”

    有几个和杜洛瓦没多少亲近关系的顾客,则在几张木桌旁坐下,他们要着各种酒,叫喊声此起彼伏,接着玩起了多米骨牌,把骨牌拍得震天响。

    杜洛瓦的母亲一脸忧愁,不停地走来走去。她一会儿忙着伺候顾客,一会儿忙着收钱,一会儿又忙着擦拭桌面。

    客人们嘴上叼着用陶土烧制的烟斗,他们那劣质烟草的气味把屋里搞得乌烟瘴气,玛德莱娜被呛得不住地咳嗽,于是向杜洛瓦说:“我们出去吧,这里太难以忍受了。”

    杜洛瓦的父亲一听这话就黑沉了脸,玛德莱娜只好站起身,把椅子搬在门口的大路旁,等公公和丈夫把咖啡和喝烧酒喝完。

    杜洛瓦很快来了,向她建议:“我们去塞纳河边走走,你说好吗?”

    玛德莱娜很高兴:“好,走吧。”

    走下山后,他们在克瓦塞租了条船,并在一个小岛边度过了整个下午,岸上垂柳依依,春意盎然,河里碧波荡漾,他们不禁发起困来,于是都打了会盹。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山上。

    对于玛德莱娜来说,随后进行的烛光晚餐,比午餐更难熬,杜洛瓦的父亲从中午醉到晚上,没说一句话,而他的母亲则一直耷拉着脸。

    在昏黄的烛光照耀下,每个人的影像都显得特别奇怪,鼻子显得很大,动作也变了形,偶尔有人稍微侧过身对着摇曳不定的烛光,把食物用叉子送到嘴里去的时候。在墙上留下的影像,却是一只奇大无比的手,在拿着木叉往一张魔鬼般的大嘴里填着什么。

    晚饭后,玛德丽娜就把丈夫拉出了黑乎乎的屋子,那屋子里烟草和饮料的气味实在太呛人了。这时,杜洛瓦对妻子说:“你已经厌烦了,对不对?”

    玛德莱娜刚要否认,就被丈夫制止了:“你不用勉强,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回去,你觉得怎样啊?”

    她低声回答:“好,我想走了。”

    他们慢慢往前走,在微风扑面,柔和深沉的夜里,好像总是有淅淅沥沥的声音似的,不觉中,他们走在一条曲折的小路上,那里树木十分高大,两旁是一片漆黑的灌木丛。

    玛德莱娜问他:“我们这是在哪里啊?”

    杜洛瓦说:“在树林里。”

    “树林很大吗?”

    “是法国首屈一指的森林,很大很大。”

    小路四周弥漫着泥土、草木和苔藓的气味。待放花朵清新的气息和灌木丛中枯枝败叶的陈腐气味交织在一起,这是茂盛的森林特有的气息。玛德莱娜抬起头,看到了点点繁星。在这片无风的森林,树枝动也不动,可玛德莱娜还是觉得,在这苍茫林海里,有一条脉搏在微微跳动。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一阵恐惧和哀愁,这种感觉快速地传遍了她的全身。虽然她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但她觉得现在自己就像在这片森林中迷了路,觉得就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又像是落入了水中,时刻有生命危险却没有人搭救一样。

    她小声地说:“我有点害怕,我们回去好吗?”

    “好,我们回去吧。”

    “那,我们是不是明天就回巴黎了?”

    “嗯,明天就走。”

    “我们明天早上就走。”

    “好,就明天早上。”

    他们回到酒店时,两位老人已经入睡了。她在这一夜并没有睡好,不断被各种声音吵醒。这些声音是农村特有的,她很难适应那些声音,比如:猫头鹰的叫声,一头猪在墙边猪圈哼哼的声音,还有午夜刚过就出现的雄鸡的叫声。

    天刚擦亮,她就起床,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了。

    杜洛瓦去告诉父母离开的意思,老人听完后都待了一会儿,但三言两语也就知道了这是谁的意思。

    父亲问:“你不久还会回来的吧。”

    “当然,夏天就回。”

    “是吗?那就好。”

    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不要自食苦果就好了。”

    为了抚慰两位老人,杜洛瓦为他们留了二百法郎作为礼物。大概十点的时候,叫车的小男孩把马车领回来了。

    这对新婚夫妇就这样告别了双亲,离开了乡村。

    车子在往山下走的时候,杜洛瓦还是笑了:“你看,早叫你别来看我的父母啦!”

    玛德莱娜也一笑,说:“现在我心情很好啊,我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他们了,回到巴黎以后,我会给他们寄糕点。”

    接着,她又说:“杜·洛瓦·德·康泰尔……等着吧,收到我们的喜报以后,谁也不会对这个名字感到奇怪的,我们还可以说在你父母的庄园里住了一个星期。”

    她把身体靠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嘴角并说:“你好,乔。”

    杜洛瓦把手伸向她的身后搂住了她:“你好,玛德。”

    朝远方看去,晨曦中的塞纳河,就像一条银带展现在山谷的深处,大河的一边,一个个工厂的烟囱正向天空吐着煤烟,而另一边,卢昂岿然而立的钟楼直耸入云。

    第12章??疑忌不断

    这对新婚夫妇回到巴黎已经两天了,杜·洛瓦重新回到了报馆。让他接替弗雷斯蒂埃生前职务的事,因为撰写政治论文的那个事情还要等一阵,所以他还要在社会新闻栏待几天。

    一天傍晚离开报馆后,杜·洛瓦径直回家(玛德莱娜的前夫留下的房子),准备吃晚饭,想到回家又可以和新婚的妻子亲热一番就非常兴奋,他完全被妻子迷人的姿色所倾倒,他现在完全依从他的妻子。当到了洛雷特圣母街的时候,他灵机一动,想要为她买束鲜花,他特意挑了一束骨朵很多的玫瑰花送给她,这束花有的花骨朵已经开放,而且还发出特有的浓郁花香。

    每次踏上新房子楼梯的时候,每上一层楼,他都很得意地在楼梯口的镜子前照一眼,每次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的时候,他就想起自己第一次进这座房子的样子。

    因为忘了带钥匙,他按了门铃,开门的还是原先那个仆人,按妻子的意思,他同意这个仆人留了下来。

    “太太回来了吗?”他问。

    “回来了,先生。”

    走到餐厅的时候,他看见桌上居然放了三副餐具,不仅十分纳闷。他挑起客厅的门帘,发现妻子正在往壁炉上的一个花瓶里插一束和他手中一样的玫瑰。这让他觉得很不高兴,仿佛那是对妻子情意的表示以及他从妻子那里得到的快乐会被别人抢了一样。

    “你今天请了谁啊?”杜·洛瓦问。

    玛德莱娜继续弄着花,并没回过头看他:“今晚的这个人,既可以说是客人,也可以说不是,他就是我的好友德·沃德雷克伯爵。那么多年,他每个星期一都会来这里吃晚饭,今天也是。”

    “哦,原来是这样啊。”杜·洛瓦小声地自言自语。

    站在她身后的他很想把花给藏起来或丢掉,但是最后他还是说:“看,我也给你带来一束玫瑰。”

    玛德莱娜忽然转过身,笑着对他说:“呀,你还想到这个,真是太难得了。”

    她向杜·洛瓦伸开双臂,并朝他吻去。杜·洛瓦的心,感到了些许安慰。

    玛德莱娜接过他手中的花,闻了闻,高兴得像个孩子,把它插到炉壁另一头的空瓶内:“这壁炉上方什么也没有,现在总算像样了,我好喜欢。”她对着这些布置,发出一声感叹。

    之后,她又说:“你知道吗,沃德雷克脾气很好的,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相处融洽的。”

    伯爵这时来了,他按响了门铃,他安然悠闲地走了进来,神态很悠闲,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只见他很有礼节地吻了吻夫人的玉手,然后转过身,亲热地向杜·洛瓦伸出来手说:“你还好吗?亲爱的杜·洛瓦先生?”

    想起以前,他和杜·洛瓦在这里认识的时候,他的表情是那么拘谨和生分,可今天却那么和蔼可亲,这说明,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了。杜·洛瓦对此感到很惊讶,但为了不辜负他的盛情,他也手也伸了出去。经过简短的谈话,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他们交往多年的莫逆之交一样。

    喜气洋洋的玛德莱娜,对他们说:“你们聊吧,我去厨房看看。”

    她看了他们一眼后,就走了,等回来以后发现他们正在谈论新上演的一部戏剧,听上去他们意见一致,简直相见恨晚似的。

    晚餐非常丰盛,气氛也非常祥和,伯爵在这里和这对新人待了很久,他是那样的心情愉悦,直到很晚他才离开。

    等他走了,玛德莱娜问他:“怎样?伯爵很不错吧?等你了解他以后,你会更加的佩服他,你会感觉到他是忠实的、可靠的、值得交往的朋友,他实在太难得了,如果不是他……”

    她还没把话说完,杜·洛瓦就接过话茬,说:“是啊,他很不错,我相信我们会相处融洽的。”

    “有件事还要跟你说,”玛德莱娜说:“在睡觉之前我要写一点儿东西,吃饭前因为伯爵来了没时间跟你讲。我今天得到和摩洛哥有关的重要消息,是未来的部长拉罗舍·马蒂厄给我的消息。我们要写一篇像样的文章,引起各方的注意,相关的文字和数据我都有了,我们要立刻做这件事,你把灯拿来。”

    杜·洛瓦拿起灯,和妻子一起到了书房。

    书房里书架上的东西依旧是和以前一样放着,没人去动它;只不过现在最上面多了弗雷斯蒂埃在去世前一天在朱昂湾买的三个花瓶,桌子下面死者用过的暖脚套还在那里等着杜·洛瓦来用。杜·洛瓦坐下以后拿起一支象牙蘸水笔,发现死者咬在笔杆上的痕迹依旧是那么清晰。

    玛德莱娜在壁炉边点上一支烟,说了一下她听到的消息和她的想法,接着她又说了她所考虑的文章梗概。

    杜·洛瓦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匆匆记录,玛德莱娜说完,他也提了不同的看法;在涉及所谈的问题上,他进行了一番叙述。文章经他改过之后已经不是简单的梗概,而是要掀起一场倒阁运动了。这篇檄文只不过是引子罢了。说到这的时候,他的妻子很感兴趣地放下了手中的烟,杜·洛瓦的这些话让她感到醍醐灌顶,对问题的见解也更深远了。

    所以,她不时点头表示同意:“是这样的,太对了,这才是这篇文章要显现出的分量。”

    等杜·洛瓦说完,她就催促说:“现在快写吧。”

    但是一打开纸,杜·洛瓦就不知怎样下笔了,这是他一贯的毛病,他苦思冥想,于是玛德莱娜就轻轻地伏在他的肩上,对他一句一句进行口授。

    虽然是这样,但她还是会停下来,好像不是很有把握,问他:“你刚才要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是,就是这样。”杜·洛瓦每次都这么回答。

    玛德莱娜语句很好地展现了女流之辈的辛辣尖刻,现在正好可以用来对这位政府的首脑所推行的政策进行口诛笔伐。接下来在嘲讽其相貌时,文章对其极尽奚落,表达得恰到好处。文章表现得生动、形象,让人读后忍俊不禁,同时也很好地体现了她敏锐的观察力。

    再有就是,杜·洛瓦会适时地加上几句,这样文章的气势就更加强势逼人。除此之外,别有心机的含沙射影,也是他的强项,这些能力都是在撰写本地新闻的时候锻炼出来的。如果他觉得玛德莱娜的文章不太靠谱,容易弄巧成拙的时候,他总是有办法让文章变得让读者不得不信服,因此经他加工后的文章,显得扑朔迷离,比直接说出分量更重。

    文章写好以后,杜·洛瓦用铿锵有力的语气大声读了一遍。他们都觉得写的实在太好了,好像互相敞开了心扉似的。于是他们会心地相视而笑,他们互相深情地对视,都为各自的倾慕和柔情兴奋不已,接着怀着萌动的春心投入对方的怀抱。

    杜·洛瓦问:“现在该睡觉了吗?”说完拿起桌上的灯。

    “我的主人,既然你拿着灯的话,就请先行。”玛德莱娜回答道。

    他们一前一后朝房间走去,因为妻子走在后面,所以一边走一边用指尖轻挠他脖颈处,杜·洛瓦最怕被人挠痒了。

    当文章以乔治·杜·洛瓦·德·康泰尔为名字发表后,连众议院都轰动了。瓦尔特对杜·洛瓦大加赞赏,决定以后《法兰西生活报》政治栏目的文章由他负责,社会新闻则仍然让布瓦勒纳负责。

    这个报纸之后又对这个国家内阁的日常事务,运用了大量的事实进行巧妙而辛辣的攻击,文章匠心独运、针砭时弊,说得又狠又准。其他报社把转载大段《法兰西生活报》的文章,作为时髦之举。官场上的人们都在打听,不知能否对这个不知从哪冒出的家伙进行利诱,让他从此不再写这样的文章。

    杜·洛瓦在政界名噪一时,人们见到他都高高地举起了帽子并热情地和他握手,他的声望和知名度与日俱增。但是和他的妻子相比较的话,他妻子的主意之多、交往之广泛和迅速灵通的消息,更让他暗暗称奇。

    每天,不论他什么回到家,都能看见家里的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不是参议员就是众议员,不是政府官员就是军中要员,他们和玛德莱娜就像老朋友一样亲切而自然。杜·洛瓦不禁想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认识这些人的。她说是在社交界,但是他们对她的信任和青睐,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总是弄不明白。

    “她完全可以做个十分称职的外交家。”杜·洛瓦心里想着。

    她经常错过晚饭时间才回来,通常都是气喘吁吁,面色通红而且很激动,面纱还没有摘下就说:“我又给你带来了新闻,我们该给司法部长点颜色瞧瞧,好让他永远记住,他刚从混合委员会的成员里任命了两位新法官。”

    他们立刻就写了一篇文章把那两位法官骂得狗血喷头,接下来的两天又分别写了一篇。每个星期二来玛德莱娜家吃饭的众议员拉罗舍·马蒂厄,那天一进门就欣喜若狂地拉着他们的手说:“太好了,这样的气势,我们一定会大获全胜的。”

    这家伙在很久以前就在盯着外交部长的位置了,这次他希望可以如愿。

    这个在哪里都很吃得开的政客,其实既没有能耐,也没有胆量,更没有真才实学。作为一个外省的律师,他原来是某省城一个狡诈的风流人物,他一直在各种激进派中徘徊。名义上他是拥护共和的耶稣会会员,其实却是名不副实的自由思想卫士。像他这种如蝇蛆一样想在普选之际进入政界的,又何止他一个?

    受小农思想驱使的他,自小便学会了投机取巧,在那群失意和庸碌的同僚中,他一直被人看成是非常优秀的人才,为了博取众人的好感,很注重仪表的他总是衣冠楚楚,平易近人;因此即使在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官场中,他依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拉罗舍很快就会当上部长。”大家都这么说,他也和大家一样相信。

    他也是瓦尔特所办报纸的一个大股东,同时他们也是在众议院的同僚,两个人在一起合伙做了很多笔金融生意了。

    杜·洛瓦对他绝对支持,因为他隐隐觉得,以后可能会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什么好处。弗雷斯蒂埃死后在这里留下了一大摊子事儿,他才刚刚接手。拉罗舍·马蒂厄曾经对弗雷斯蒂埃夫人许诺过,如果他当上部长的话就会给她的丈夫一枚十字团勋章。现在这个勋章可能要给这个刚刚接手的玛德莱娜的新丈夫了,其他的就不会有任何改变。

    对于杜·洛瓦的情况,同事们都知晓了,他们老爱开他的玩笑,这让杜·洛瓦很不快。

    有的直接就叫他弗雷斯蒂埃了,他一进报馆就有人毫无顾忌地喊:“嘿,弗雷斯蒂埃。”

    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走到放信的木格前看有没有自己信的时候,那个人用更大的声音又喊了一句。看到这样,有几个人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杜·洛瓦向经理办公室走去,可是刚才那个人拦住了他说:“对不起,我刚才喊的人是你,主要是因为你们的文章太像了,所以我们经常把你和可怜的查理混淆了。”

    杜·洛瓦窝着火什么也没说,但是心里却怀着对死人弗雷斯蒂埃的怨恨。

    大家都觉得这个政治栏目负责人文章的写法和前任实在太像了,无论是语句还是写法上都极其相似。当有人惊讶时,瓦尔特也说:“开始看的时候,觉得好像是弗雷斯蒂埃的文章,但杜·洛瓦的文章更加充实,也大胆泼辣得多。”

    还有那么一次,杜·洛瓦打开了装小木球的柜子,发现曾经弗雷斯蒂埃玩过的小球旁,木棒缠着黑纱,而自己那些从圣波坦带来的小球旁的木棒则缠着粉红色的缎带,那些木球都摆放得很整齐,在那里放着一块博物馆常见的那种标示牌:“这是弗雷斯蒂埃和他的同事以前收藏的,现在属于还没有被政府正式认可的继承人杜·洛瓦。这些东西很耐用,哪里都可以使用,旅行在外也可以。”

    杜·洛瓦忍住心中的怒火关上了柜门,但还是大声地说了一句,好让大家都可以听得到:“没想到只会嫉妒别人的笨蛋,到处都是。”

    他的自尊和虚荣心都受到了伤害,以笔为生的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是很脆弱的,无论天才还是诗人,他们都经常疑神疑鬼,肝火很旺。

    “弗雷斯蒂埃”这几个字已经成了他的心病,而且他害怕听到,因为一听到就会脸上发烧。

    他觉得这个名字对他不仅是辛辣的嘲讽,更是一种侮辱。他感觉每次都有一个声音对他喊:“你的文章要是没有你老婆帮你,怎么会写得和她的前夫一样?你怎么会成功呢?”

    杜·洛瓦知道,弗雷斯蒂埃要是没有玛德莱娜的话肯定什么事都做不好的,这一点他是很肯定的。至于他的话,哪有这回事儿?

    回到家后的杜·洛瓦依旧为这件事深深地苦恼着。在这个家里,碰到那些家具就不由得想起已经死去的弗雷斯蒂埃。起初不太在意的他,由于同事的玩笑在心里留下一道道难以愈合的伤痕,一想起来,他的心头就隐隐作痛。

    现在他要是拿一件东西的话,他都会觉得那里的器物有查理的一只手放在上面,这些东西都是他活着的时候用过的,都是他过去买的和喜欢的。就算现在想起他和妻子往日的关系,都会让他不快乐。

    他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奇怪,不禁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怎么啦?我从来都没有嫉妒过和玛德莱娜交往的那些朋友们,我也不在意她的动向,但是想起已经死去的查理,我就会很生气。”

    “根本的原因可能是他是个没用的家伙,现在把我也弄得跟着倒霉起来,真的不知道玛德莱娜一开始怎么会嫁给这样的家伙。”杜·洛瓦想道。

    这样一来,就有一个让他很困惑的问题了:“像她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心血来潮地嫁给这样的废物呢?”

    于是,每次家里的一件小事,家里大家的话语,只要是有关死人的,他都会深感不安,心中怒火与日俱增。

    一天晚上,杜·洛瓦问妻子:“怎么今天没有我爱吃的甜食呢?你没有叫他们做吗?”

    “哦,我还就真的忘了这件事了”,妻子笑着说,“查理讨厌甜食。”

    杜·洛瓦再也忍不住了,急忙打断了她:“你每天都查理查理的,不是查理喜欢这个,就是查理喜欢那个,让我很不耐烦。你就不能让一个死了的人安息吗?”

    玛德莱娜很惊奇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发这个火,但她还是个精明的人,很快就大概知道了他的心思了:一定是那些潜移默化的妒忌心在他心里作怪,所以提起前夫时,他就深感嫉恨。

    她觉得这很好笑,但心里依旧感觉甜丝丝的,因此她什么话也没说。

    杜·洛瓦为自己这样的发泄而感到气恼。那天晚饭后,他们在忙着写一篇准备第二天发表的文章,他忽然觉得套在脚上的暖脚套不太舒服,想把它翻过来却没能如愿,于是一脚踢开了,笑着问妻子:“这个是查理活着的时候的东西吗?”

    玛德莱娜笑着说:“是,他很怕感冒,因为身体比虚弱。”

    杜·洛瓦狠狠地说:“这点他表现得可真是淋漓尽致啊。”

    他吻了一下妻子的手,满脸堆笑地接着说:“幸亏我和他不一样。”

    睡觉的时候他脑海里还是在想着那类问题,于是又说:“查理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为了避免着凉把后脑勺捂得很严,防着感冒呢?”

    玛德莱娜对他的玩笑敷衍着说:“不是,他只是头上系着块纱巾。”

    杜·洛瓦很鄙视地耸了耸肩:“太难看了,真是丑态百出。”

    从那以后,他无论什么事都会提起查理,而且还带着装腔作势的样子表现出无限怜悯,总是说“可怜的查理”。

    只要是在报社,听到有人喊他两三次这个已经去世的人的名字,回到家他总是怀着仇恨拿死人撒气,甚至冷嘲热讽。每当这些时候,他就会把死者的缺点、可笑之处和狭小的气度一一列出来,甚至渲染和加以扩大,那感觉就像是要把这个劲敌在他妻子心中所产生的影响彻底清除掉似的。

    他老是对妻子说:“你还记得吗?弗雷斯蒂埃那个笨蛋那天居然说自己可以列举胖子比瘦子力气更大。”

    他居然对死者的床上隐私也感兴趣了,但这些让他的妻子很难开口,她一直不愿意回答,可他却一再坚持着:“快给我讲讲啊,他在这些方面一定是可笑的,是吧?”

    妻子小声地说:“算啦,让他安息吧。”

    “不,你讲吧,这个废物在床上肯定也很笨吧。”杜·洛瓦不依不饶地说。

    时间长了,他就总是用这句话来结束夫妻之间的谈话:“这家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六月末的一个晚上,天气很热,在床边抽着烟的他忽然有了想到外面去的念头,于是就问妻子:“我的小玛德,你愿意一起到布洛涅林苑去散散步吗?”

    “好,我很想去。”

    他们坐了一辆敞着篷的马车经香榭丽舍大街朝布洛涅林苑而去,因为没有风,天上的云彩一动也不动,整个巴黎就像是一个蒸笼,吸入的空气就像锅炉里冒出的蒸汽,感觉滚烫滚烫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都是把那些情侣送到那较为凉爽的林苑中去的。

    看着坐在车里的那些勾肩搭背的恋人,女的身着浅色衣裤,男的穿着深色衣装,从他们的面前走过,他们不禁心驰神往。在已经有星星出现的火红天空下,这些情侣洪流源源不断地进了上林苑,除了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没有其他声响。每座车辆都坐着一对情侣,他们都默默无语,互相依偎着斜靠在一起,沉浸在炽热的欲望所编织的梦境里。他们的内心正急切地期盼着,他们那即将到来的狂热的拥抱。在暮色下,看上去到处都是如痴如醉的热吻,这充斥着欲念的恋人大军,此刻正滚滚向前,连空气都好像变得重浑浊起来,让人感到窒息。这些成双成对的人们,现在都沉醉在同一种渴望,同一种激情中,一种狂热的氛围笼罩在这四周,满载着情爱的马车,每一辆的上面都缭绕着柔情,边走边播撒着男欢女爱的气息,让人心旌荡漾,不能自已。

    杜·洛瓦和玛德莱娜在这种气氛中不由地温柔地牵在一起,他们什么都没说,但气氛让他们很激动。

    车到了拐弯那里的时候,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玛德莱娜心里恍恍惚惚,她轻声细语地说:“我们又可以像上次去卢昂那样无拘无束了。”

    川流不息的马车到了林苑后就散开了,马车在年轻人前往的湖区拉开了距离。林木茂盛,树下小溪轻快了流着,此时天上已经繁星满布了,空气在这个时候也变得清新起来。那些情侣在夜色的掩映下拥抱亲吻,每个都无比深情。

    “我可爱的玛德啊!”杜·洛瓦对着紧抱的妻子轻轻喊了一声。

    “还记得你的家乡吗?那林子实在太恐怖了,我去到那里就觉得那片林子阴森可怖,总感觉那里好像有野兽时常出没。这里就不同了,这里轻柔的晚风是让人那么心旷神怡,据我所知,那边就是塞弗勒了。”玛德莱娜说道。

    “看你说的,”杜·洛瓦说,“家乡的那个林子也就只有鹿、狐狸、狍子还有野猪罢了,再有就是守林人的屋子了。”

    当“守林人”在法语中,“守林人”一词同人名弗雷斯蒂埃在拼写和读法上完全相同。三个字,就是弗雷斯蒂埃的名字在他口中说出的时候,他也猛然一惊,忽然觉得这个名字不是自己说的,而是好像是在灌木丛里的某个人喊的,想到这,他就什么也不说了。这些日子来,对死者的嫉妒怨恨一直让他难以安宁。现在,他又回到莫名其妙的苦闷中不能自拔。

    过了一会儿,他就问妻子:“你以前也和查理一起经常在晚上出来走走吗?”

    “是的,经常。”

    听到这里的时候,他有一种马上回去的强烈念头,因为他又想起了弗雷斯蒂埃,他的身影时时刻刻都在紧紧地缠绕着他,无论是想到什么或者是说到什么,都无法摆脱掉那个死去的人。

    只见他很严厉地问道:“你告诉我,你有没有给查理带过绿帽子呢?”

    妻子一脸轻蔑:“你的无聊想法不但不像话,而且还没完没了。”

    但是杜·洛瓦全然不顾她的话,说道:“你看,我的小玛德,直接说了吧。你就告诉我,你让他戴绿帽子了,这样不好吗?”

    玛德莱娜听到这些侮辱的话,就像所有女人受到了侮辱一样,气得浑身发抖。

    杜·洛瓦依旧不依不饶:“他妈的,原来他就戴着这世上众多戴绿帽子中的一个,一点儿没错,我问你的原因就是想弄清这点。不是吗?他那副模样是多么呆头呆脑。”

    他觉得从玛德莱娜那不经意的笑中,看出她可能想起了什么事,于是又说道:“你就直说了吧,没什么的,如果你说‘是’的话,不是很有意思吗?”

    他一心盼望的就是能够证实这可恶可恨的死鬼查理,的确受到了这种可笑的侮辱,所以他现在为弄清这件事而十分烦躁。

    “亲爱的,你就承认吧,这也是他应得的下场,相反,如果你不那样对她的话,却是你的不对了。来,你就承认了吧”

    杜·洛瓦那固执的想法,把玛德莱娜逗乐了,因为她觉得很有意思。

    杜·洛瓦悄悄地跟妻子说:“你只要说个‘是’,就全部都结束啦!”

    妻子却突然闪开了:“你这个笨蛋,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她认真的语气就像给杜·洛瓦泼了盆冷水,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神色茫然,就像刚刚被训斥过一样。

    马车现在在湖边走着,水中星星的倒影,是那么的清晰可见。在昏沉的夜色下,远方好像有两只天鹅在慢慢地游。

    “现在就回去吧。”杜·洛瓦对车夫说,于是他们就踏上归程了,迎面徐徐而来的马车那硕大的车灯就像在树林中闪烁的眼睛似的。

    杜·洛瓦回想着妻子刚才说过的话语,他觉得那是一种默认,她那奇怪的语气让杜·洛瓦断定了妻子是背叛了前夫的,不禁勃然大怒,他很想把她狠狠揍一顿再掐死她。“如果刚刚她说的是和我一起欺骗她前夫的,那该多好啊。”杜·洛瓦想道,“那样的话我就会以百倍的热情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

    他抱着双臂望着天空,内心起伏不定,怎么也无法集中自己的心神,他感到了自己胸中那种难以遏制的怒火在燃烧,就像每一个男人在知道自己的妻子背着自己有别的男人一样。他怀疑妻子不贞洁,因而心情沉重,难以名状,他第一次品尝到这种不爽的滋味。此刻,他开始为死去的弗雷斯蒂埃鸣不平,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无以言表,接着迅速地转变成对玛德莱娜的憎恨,既然她以前让自己的前夫戴过绿帽子,那他杜·洛瓦以后又如何能够信任她?

    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为了安慰自己,他在心中说道:“没有一个女人是对自己的丈夫绝对忠诚的,这些人只能利用而不能依赖。”

    这样,他内心的不快变成了一腔的鄙夷和厌弃,他很想把内心的不快、怨怒和鄙视全都说出来,但还是克制住了,因为他心里又在说着另一句话:“世界是属于强者的,我一定要做一个能驾驭世界的强者,驾驭一切。”

    很快,马车就越过了旧日城墙,杜·洛瓦看到了前方天幕上有一团红光,好像一个烧得火红的巨大铸铁炉站在那里;耳边传来由各种各样的声响汇集成的低沉的轰轰声,那些声音时远时近,持续不断,这就是人们隐约感觉到的巴黎跳动的脉搏及生命的气息,在这样的夜里,她就像劳累了一天躺在地上喘粗气的巨人。

    杜·洛瓦想到:“我不要那么愚蠢,没有必要为这样的小事大动肝火,人人都是为了自己的,胜利都是属于自私的勇敢者的,什么事都离不开‘自私’二字,有人为名利自私,而有人则为爱情自私,他认为,前者一般总是比较好的。”

    又看到了星形广场凯旋门了,它就像一个模样很怪的巨人岿然挺立在城门边,又好像要准备迈开双腿,沿着面前的林荫道走去似的。杜·洛瓦和玛德莱娜所乘坐的马车,又被卷入了车流之中。这些马车,如今正把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们送回家去,他们的心早就飞回了家里,所以都没有说话。面对这个壮观的场面,杜·洛瓦和玛德莱娜觉得,整个人类好像都沉醉在这欢乐与幸福中了。

    玛德莱娜看出了丈夫心中有事,就问他:“你怎么了?亲爱的,你已经半个多小时没有说话了。”

    杜·洛瓦冷笑着答道:“我在想这些所谓恩爱的情侣太没出息,因为生活有太多可以做的事。”

    “那是,”玛德莱娜说,“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好……当然好……在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

    杜·洛瓦现在已经完全剥去了生活富有诗意的外表了,他很凶恶地说道:“这段时间我总是瞻前顾后,自己折磨自己,以后都不会了。”

    说到这里,他好像又看见弗雷斯蒂埃了,但是这一次他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相反,他觉得他们已经又成了两个好朋友了,他们已经重修旧好了,他都好想喊他一句兄弟了。

    玛德莱娜看到他一直不说话,感觉很不自在,就说:“我们先去多尼咖啡馆吃点冰激凌,然后再回家,你看好吗?”

    杜·洛瓦扭转头看了她一下,车子那时刚好经过歌舞表演的咖啡馆门前,在灯光照耀下,玛德莱娜满头金发、身姿秀美,着实很迷人。

    杜·洛瓦心中盘算着:“她太漂亮了,不过我们现在可算是实力相当了,除了太阳从西边升起,否则我是不会为了你而畏首畏尾的。”

    他吻了她一下,来掩饰自己:“当然好啊,一起去吧。”

    但是玛德莱娜却从丈夫的嘴唇里感到了他的冷漠,但是丈夫却像没事似的笑了,用手扶着妻子在咖啡馆门前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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