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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G中文网 www.3gzw.net,夜郎自大(全2册)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出落了下来。我心知他是伤得厉害了,不免有些焦急。一面为着他的伤势,一面思索着到底如何去寻郑参。

    他伤成这个样子,若我走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而且没有他带着,我根本进不了药王谷,更不要提找到郑参。然而若我守着他,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伤好,流岚的病耽搁不得,只要能将郑参带回去,未必是没有希望……

    我脑子转得飞快,一直思索着两全之法。

    然而想了半天,都没什么主意,我只能扶着沈夜一点点地往山洞挪去。他一直咬着牙关没有说话,等终于到山洞了,我扶着他一靠在墙上,他就整个人跌落了下去。我将他整个人一捞,稳住了他滑落的趋势,他整个人就扑在了我的怀里。

    灼热的气息扑在我的颈上,让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竟忘记了这是怎样的险境,忍不住红了脸。

    我克制住自己心上波澜,稳稳地将他放到地上,一面翻出自己的药、绷带、银针,一面问他:“是伤到哪里?”

    “先给我清毒丸。”他牙齿打着战。我这才意识,他整个人都没有了力气,应该是中了毒。我有条不紊地拿出清毒丸,抬手给他塞了进去,然后就开始撕绷带:“伤着哪儿了?”

    “左肩、右腿大腿、腰侧。”

    他迅速报了几个位置。我愣了愣,琢磨着这几个地方,我就不需要遮遮掩掩了,干干脆脆把他脱光算了。他静静地注视着我,眼里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没想。我忍不住侧了侧眼,想要掩盖自己方才一瞬间的龌龊想法。把药粉逐一排开后,我从山洞边上拿起原主人的破盆走了出去。

    原主人会寄宿在这里,边上必然是有水源的,我按着以前一位猎户教的法子寻过去,果然找到了一条小溪。我忙打了水,慌慌张张地赶了回去。

    回去时,沈夜似乎已经好了不少,牙关也不再打战,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我鼓起勇气,上去就直接开始拉开他的腰带,把他整个人都脱了,仅留一条亵裤。

    他的衣服上全是血,他的、别人的,全都混在一起,也分不清了。哪怕是那纯白的亵裤上,都染了斑驳的血迹,让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放心,”他见到我的目光,仍旧不忘调笑,“这里没伤到。”

    “不想死就给我闭嘴!”我把他翻过身来,撕了衣袖,细细地擦拭着他右肩和腰部的伤口,带了怒意道,“免得我忍不住再动手打你。”

    他低笑起来,笑声很轻微,似乎是怕牵动肺腑。我也不敢太招惹他,便沉默着给他上药。

    他不说话,乖巧地低着头,像一个安静听话的少年。我给他上完肩背上的药,转向正面大腿时,一瞧见他的表情,我不由得愣了愣。他很快捕捉到我的异样,有些疑惑道:“怎么了?”

    “没……”我赶忙低下头去,把他大腿分开,嘀咕道,“看上去太像好人,有点不习惯。”

    说着,我就去撩他的亵裤。

    他受伤的位置太尴尬了,其实伤口不深,但是很长,从外侧一路划到内侧,就差那么一点,就可以让他断子绝孙。

    我没办法,只能把他的亵裤褪到顶去,露出他修长白皙的大腿。

    他的腿生得好,或者说,他这个人没有哪里长得不好。更奇怪的是,明明是刀尖舔血过活的人,这个人的腿上却没有一点疤痕,莹滑如玉,摸上去仿佛是绸缎一般,让人心尖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我就碰了一下,便立刻缩回手,不敢再碰了。

    我开始假做认真配药,然后撒到他的伤口上。整个过程里我都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看他的腿,只能死死地盯着伤口,感觉无比苦大仇深。

    到了缠绷带时,我更加小心翼翼,就怕碰到他,可这动作总是不经意要碰一碰的,于是我缠了一圈……再一圈……缠得我冷汗都出来了。沈夜终于忍不住,低哑着声骂了句:“你能不能不要用手指头在我腿上划来划去的?!”

    “啊?”我茫然地抬头,迎面就撞见了他不太对劲的亵裤。

    此刻他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条亵裤,还不太正常……整个人如玉雕笔绘,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光华。修长的四肢,不留一丝赘肉的小腹,看上去既不失优雅精致,却又不知怎的,无法让人联想到女子身上去。

    约莫还是肌肉太过结实,太过英武了些……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就转过头去。月光下,我看见他精致的耳垂如血滴一般红。我不由得心神荡漾,鬼使神差地俯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揽了他没受伤的右肩扶着。然后,我低下头去,竟伸出舌头舔了舔。

    身下的人如同触电一般颤抖了一下,我猛地反应过来,慌忙退了一步,一脚踩在水盆上就摔了下去。

    我着地时,那水盆毫不意外地反扣到了我的脸上,我被它撞得脸疼,干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装死。

    今夜如此艰险的伏击我都未曾受伤,却不想跌在一个水盆身上。这样的认知让我觉得羞于做人,便任由那个水盆扣着我,让我在黑夜里冷静一下。

    我这么躺了一会儿,沈夜熬不住了,他用没受伤的腿轻轻踢了我一脚,沙哑着声道:“赶紧去生火把衣服烤了,你这样会生病的。”

    他一提醒我就回过神来了,我赶忙起身,从旁捞了衣服给他盖上。他有些不满:“你先换衣服。”

    我把衣服给他盖得严严实实,确认他每一寸皮肤都被包裹住后,我才站起身来生火。然后我搭了个衣服架子,将外衣脱了下来放到火边烤上,只穿着里衣蹲在火边烤火。

    他没说什么,就在一旁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欲望的意味太明显,太赤裸,让我忍不住红了脸,转了个话题道:“你的伤势还好吗?”

    “你方才可以再多舔几下。”他却是回答我另一个问题。我不由得有些气恼,故意用怒吼来掩饰我的心虚:“沈夜,你可以检点一点吗!”

    他笑了笑,眼里颇为不屑:“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你是我的妻主,而且我又是个小倌。”

    “你……你……”我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道,“你好歹是老师的儿子,你母亲给你的教养……”

    “我没教养。”

    “那你也至少要点脸!”

    “我没脸。”

    “你……”

    “我就是无耻、下流、下贱、无赖、不检点、不矜持、不要脸。”他笑眯眯地说完一长串,说得我一愣一愣的,只看见他把头往我的方向凑了凑,露出他圆滑精致的耳朵。他撒着娇道,“再来舔舔嘛!”

    “沈夜……”我看着他这么活蹦乱跳的样子,沉下了脸,“看见你这么健康,我很放心,赶紧告诉我药王谷的入口,我先去药王谷接了郑参,再回来接你。”

    他不说话,垂下眼帘。

    我有些着急:“你这是什么意思?!”

    “药王谷入口就在众所周知那里,只是它外面全部是奇门遁甲的阵法,不解阵,根本看不到药王谷。哪怕误打误撞看见了,但药王谷阵法有三层,迷阵、毒阵、杀阵,没有我带路,我怕你死在半路上。”

    “你的意思就是,你不带我,我根本走不进去是吗?”我皱起眉头来,“你可以把解阵之法告诉我。”

    “那是要算的。”他抬头看我一眼,眼里全是冷意,“没有一定的阵法修养,哪怕我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那怎么办?”我有些绝望,“流岚还在等着他!”

    沈夜没说话,他沉默下去,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我瞧着他的神色,直觉觉得这一次寻郑参之行没有这么简单。我忍不住回想起那些杀手来,这么大手笔地派杀手来杀我的,到底是谁?而他们到底是杀我,还是只是让我不要找到郑参?

    我们两个沉默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过了很久,沈夜才道:“再给我一日时间,我稍微好一点,我就带你过去。”

    一日……

    我算了一下,我们已经赶了一夜的路,药王谷其实不算远,再加一日夜的时间,等沈夜伤好,再赶一日路程,便能到药王谷。找到郑参后快马加鞭,一个日夜便可赶回楚都,一共三天,不知道流岚是不是等得。

    然而如今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如此。

    我陪着沈夜坐在山洞里,一时有些气闷,却也只能道:“你先睡吧,赶紧养伤。”

    说着,我把草席拉到他边上,等衣服稍微干一点,就将我的衣服铺到草席上,让他躺了上去。而后我用他的衣服将他盖好,端坐着守在他旁边。

    他在草席上躺着,时不时地看我一眼,像极了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奶狗。我忍不住软了心思,拍了拍他的背道:“赶紧睡吧。”

    “你也来。”他往草席边上挪了挪。我摇了摇头,端正坐着道:“我守夜呢。”

    他没说话,静静地瞧着我。许久后,他竟是笑了笑道:“舒城,我觉得,虽然只有一年,但你成长了很多。刚见着你时还觉得就是个纨绔子弟,一个有那么些……可爱的姑娘,现在竟也觉得,你真的是舒家少主了。”

    “我一直都是。”我凝视着前方,不知是提醒着谁,淡淡道,“从未忘过。”

    他轻笑了一声,只是一笑,便带着低哑的咳嗽之声。我忍不住拍了拍的他的背,权作安慰。他也没说话,径直伸出冰凉的手,将我的手捞在了手里,紧紧地握着。

    “那时候在密道里,你没抛下我……还宁愿用性命将我推上去,我便知道,你还是个小姑娘……

    “舒城,”他将我的手放在面颊之上,轻轻地蹭着,“你始终不是上官流岚那样的人。如果那一日是她,哪怕她只有十六岁,都万不会为了那么只有一点心动或者喜欢的人,葬送了性命。”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回想起在摩萨族和乞女族的时日,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我竟也忍不住觉得内心有些柔软。在楚都里的防备和冰冷都忍不住被那些美好的记忆融化下去,让我一时没有反驳他,反而是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那时候便是喜欢他的吧?

    我想着,那时候,又岂止是他所说的一点心动?

    当时我以为我是热血心肠,我以为我是仁义之举,我以为我不过只是为着他那如妖精一般的美丽容颜所迷惑,然而等我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却发现,当时若不是沈夜,若不是这个人,我怕是做不出这种舍身救人的事情的。

    我不是上官流岚?

    不是。

    我比上官流岚要冷酷薄凉得更多。上官流岚可以为了郑参去死,去放弃上官家,去做一切,而我做不到。我无法为了一场爱情去脱胎换骨,我也无法为了一场爱情去背弃所有,匍匐于宿命身前,心甘情愿地为他人做精美的嫁衣。

    上官流岚对于感情的执着,我做不到。

    但我又比上官流岚容易动心得多。

    上官流岚爱上郑参,那是郑参日日夜夜陪伴、珍爱、珍惜、呵护,一点一滴地累积而来的。在她最艰难的岁月里,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光里,是这个男人陪伴的她。哪怕只是为了她的妹妹。然而当时的感情也是真真切切的。

    而我对沈夜的感情呢?

    我盯着面前闪烁的火把,回想起第一次对他怦然心动的时刻,发现竟就是第一次凤楼相见时,那男子躺在床上,盈盈睁眼的一瞬间。

    约就是看中了我这样软弱的意志,他才将美人计的打算算计到我头上吧?

    我忍不住苦笑起来,转过头去问道:“你还不睡吗?不觉得累吗?”

    “我睡不着。”他实话实说道,“伤口疼。”

    我从未听他叫过痛,他在我面前,似乎从未真正地示弱过。我一听他的话,立马忍不住凛了心神,但我面上不动,扒拉着火堆问他:“你知道这次来围追堵截我们的是谁吗?”

    “是不愿意让你去找郑参救上官流岚的人吧。”他垂下眼帘去,“上官家的情况,这些年若不是上官流岚在上面镇着,下面人的手有多长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得一本正经,我却忍不住有了疑惑。

    这样大的手笔,能是上官家的人干出来的?家族之中的人内斗,毕竟有个底线在,大家都知道这天底下有个暗庭,动静太大,必然会惊动上位。这样大的动静,怕是会让今上忧心,今上担心你了,你也就到头了。

    而且……

    “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瞥了一眼他的伤口。

    他虽然中毒,但是都不算太深,伤口也只是看着可怕,但仔细想想,竟都没有打中要害。

    “你觉得我活不下来,”他却是抓住了什么,问,“你竟也留我在那里?”

    “我走之前没觉得你会有问题,”我对他的战斗力一向盲目信任,“可我回去的时候,你明显已经受了伤、中了毒,连站都站不起来,而你身边的尸体却不多,所以他们其实并不是和你两败俱伤,而是……”

    “他们放过了我。”他截断我的话,笑意盈盈地看向我,“舒城,你有话不妨直说。”

    我没说话。

    其实方才我不过只是闲聊,我见他中毒,见他受伤,早就慌了神,只是方才这么一点点闲聊问下去,我才惊觉有那么些不对劲。

    我抿了抿唇,终于道:“是陛下的人,是吗?”

    他没有说话,颤抖着闭上眼睛,算是默认了我的话。

    “既然是陛下的人……也放过了你,为什么你还会受伤?”

    “他们没想过要杀我们,”他言语里已经有了不耐烦,“他们的目标只是不想让你找到郑参回去罢了!”

    所以沈夜受了伤却没有死,因为他们的打算,只是想用沈夜拖住我。他们给沈夜下毒,让沈夜受伤,这伤不大不小,不照顾会死,动弹不得,却并不会留下太大的伤害。

    陛下的心思太明显,然而她这样明显的心思,到底是要做什么呢?难道她是真的怕我将郑参带回去,救活上官流岚吗?

    可是,陛下又为什么,一定要流岚死呢?

    我苦恼地想着,却什么都想不出来。沈夜似乎是累了,他握着我的手,沉沉地睡了过去。

    山洞里是他沉重的呼吸声,混合着木炭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我竟一时仿佛忘却了所有事情。

    睡到半夜里,我实在熬不住,看着他应该也没什么大碍,便缩着身子滚到了草席上,和他面对面地睡在了一起。我在夜里注视着他的容颜,将剑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便觉得困顿,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醒来时,是沈夜叫醒的我。我一睁眼便看见他单膝跪着,用耳朵贴着地面,似乎是在认真听着什么。

    “怎么了?”我揉着眼睛,有些茫然。沈夜一脸严肃道:“远处来了很多人。”

    “嗯。”这在我预料之内,其实早在楚都出发之前,我就已经让人去调了城外舒家的私军,但我并没有告诉沈夜。而此时此刻,我也没有告知的欲望,只是看着他道,“你能动了,可以启程了吗?”

    沈夜不说话,他抿了抿唇,似是艰难地道:“毒还没清干净,伤口也……”

    “我知道了。”我抬手止住了他的言语,看着他为难的神色,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既然知道这是女皇的打算,那么沈夜自然也是再信不得了。他们的目标不过是拖得一日是一日,沈夜不会让我走的,更不会为我带路。

    想通了这里,我站起身来。沈夜紧张道:“你去哪里?!”

    “我去打水,顺便抓点野味来。”我叹息出声,“你好好养伤,在这里不要乱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舒城……”他似乎还要阻止我,然而开了口,却又说不出什么。我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转头对他笑笑道:“你别担心,我不走远,你要相信我。”

    说着,我走到他身前,蹲下身去与用手撑着自己爬起来的他对视,然后伸出手抚上他的面容,温柔而宠溺地瞧着他,又带了一些无可奈何:“沈夜,你问我你和流岚哪个重要,你赢了。我终究是放不下你的。”

    说完,我就低头吻向了他。

    我很少主动吻他,向来都是他亲吻我,占有性的、霸道的、侵略的,而此刻我捧着他的脸,一点点地亲吻着,如和风煦雨,但忍不住带了一丝绝望。

    他太虚弱了,在这样的时刻,竟都没有反击,反而是跟着我的节奏,一点一点,温柔而缓慢。

    许久后,我放开他,温柔道:“沈夜,你终究还是赢了。”

    “我爱着你,”我慢慢闭上了眼睛,叹息出声,“哪怕再荒唐,我却也不忍放弃你。”

    说完,我便起身去端一旁的水盆,抱着水盆走了出去。他没再拦我,只是同我道:“舒城,一定要回来。

    “你不回来,”他沙哑着声音,“我就得用性命去找你了。”

    我点头离开,然而刚出山洞没多远,我便将水盆一扔,骑着马就往传说中药王谷的方向奔去。

    我狂奔到大道上,遇到我准备好的私家军队,那边的头儿一见我,立刻道:“少主,微臣来迟了。”

    “别多说了,快走。”

    我骑上一匹备用马,快马加鞭地往药王谷的方向冲。这一次为了速度,这五千士兵清一色挑的都是骑兵,我一加速,他们也都跟着加速,哪怕眼里全是红血丝,他们却也半分怨言都没有。

    因着这样拼命地赶路,当天傍晚我们便来到传说中的药王谷门口。这里是个山谷,只见小溪山林,却没有半分住人的影子,看上去仿佛完全没有人在这里生活一般。

    旁边的侍卫有些忐忑:“少主,咱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我没说话,哪怕是找错地方,我们也再没有其他的药王谷地点可以寻,只能将这里当作门口。更何况我记得沈夜的话,药王谷外面是有阵法的,我大约听过一些奇门遁甲之术,有些阵法能隐藏一块地,这点我毫不怀疑。更何况沈夜说过,药王谷的三阵是迷阵、毒阵、杀阵。毒阵很明显,必然就是用毒的阵,而杀阵则应就是威力强大,得靠自身实力硬碰硬的,那剩下最后的迷阵,顾名思义,应就是迷惑人心,或者是使人迷路,或者是其他,总之应该就是想方设法让大家根本找不到药王谷。

    好在我早有准备,作为一个脑子不太好用,但就是有权有钱任性的官二代,我做事一向比较不讲究面子,也不好展现聪明才智。于是我选择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让人把炸药拿了出来。

    “给我炸。”

    不管什么样的阵法,都是依托于对物件的摆放,我也不破阵,干脆就给它釜底抽薪,它依仗什么发挥作用,那我就抽什么。

    我满意地看着天雷一个个炸开,每一次都感觉地动山摇。然而面前的景象一点变化都没有,让我不由得有些心慌,暗想这布阵之人果然精妙,难道对我这种野蛮人,已是早有准备?

    一刻钟过去了,地上都被我炸得坑坑洼洼,山谷也成了一片狼藉,然而药王谷的入口还不见半分影子,我不由得慌了。

    完全出乎意料,这该怎么办?!!

    就在我思索期间,我遥遥听见了马蹄声,一回头,发现果然是沈夜来了。

    他也不知道哪里搞到的马,整个人匍匐在马上,似乎是极其虚弱,但仍坚定不移地一路奔到了我旁边。我瞧着他苍白的脸色、额头上大颗冷汗以及衣角上渗出的鲜血,不由得愣了愣。然而片刻后,我就笑了起来:“赶到了啊,快快快,现在就靠你了。”

    他不说话,抿紧了唇,整个人身上带了明显的杀气,让我身边的人都忍不住往前了一步,想要护住我。

    “你骗我……”好半天,他却是沙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听到这话,我不由得笑了:“不,沈夜,是你先骗我。你不是中毒吗,伤重吗,重到根本来不了药王谷吗?现在你又是哪里来的马,哪里来的力气,让你走到我面前呢?

    “我的好友……”我眼里浮现出了湿意,感觉视线一片模糊,“我当作姐姐的人,她就要快死了。你借我的情谊拦着我,先骗我的,是你!”

    他没说话,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我翻身下马,将他直接从马上一把拖了下来。他仿佛是完全没有力气一般,被我一把拉下来就倚靠在了我的身上。我将他猛地往地上一推,他整个人就撞到地面的鹅卵石上,闷哼了一声。

    那声音仿佛是撞到我的心上,让我心上波澜连连,疼得我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然而我止住了自己,猛地拔出剑来,用剑刃在他猛然睁大的眼中划过我自己的手臂。

    疼痛终于让我清醒了一点,也止住了我对他这般虚弱的心疼。我终于有了勇气,用那染血的剑尖指向他。

    “别装了,给我站起来,带路。”

    他没说话,静静地瞧着我,许久后,他闭上眼轻轻叹息了一声,却是强撑着自己,一点点、艰难地、缓慢地站了起来。

    我看着他站起来,心里那一分侥幸终于是没了。

    我也想告诉自己他没骗我,然而他一点点站起来的身影,无声地诉说了我的愚蠢。我咬紧了唇,上前擒住他的手腕背在身后,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他往前走去。

    他的状态似乎是一点点好了起来,步履也没有了一开始的虚浮,等往前走了几步,他忽然问我:“舒城,你能先放开我,让我算一算吗?”

    “算什么?!”我故作凶狠。他面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你把这里全炸了,阵眼的位置早移走了,我得重新算一遍!”

    我听他的解释,终于放开了他,但还是不放心地守在一边,用剑指着他。可是我的动作仿佛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他从容地蹲下,拿出鹅卵石开始摆放,一面摆,他一面在手指上快速地掐算。许久后,他终于顿住,看向西南方的一块大石头。

    “让人把那块石头搬开。”他皱着眉道。

    不等我吩咐,旁边机灵的立刻带着人上去,十几个人合力,终于把那个石头移开。等移开后,沈夜便走了过去,蹲在地上,将八个方位逐一用石头砸了一遍,等他砸到最后一个位置时,我脚下猛地一空,就直直坠了下去。他面色不改,当即就跟着我跳了下去,而后我便听到“轰”的巨响,头顶上的洞口似乎又自动闭合。

    我尖叫着往下急速落去,他却坠得比我更快,赶在我之前一把抱住了我,然后一个纵身便缓缓地落了下去。

    他似乎是很高兴瞧着我慌张的模样,抱着我时竟还带了笑意,俊朗精致的眉目里全然没有对方才之事的芥蒂。我一瞬间竟忍不住想起了在密道之时,火麒麟在下面等着我们,他也是这样,抱着我一路滑落下去。

    我忍不住愣了一下,他似乎也知道我在想什么,竟是温和道:“放心吧,这一次没有火麒麟了。”

    说着,我们就落到了底。

    等我缓过神来,我才发现我们似乎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背后是山崖,周边是桃林,一条小溪往桃林深处蔓延而去,潺潺流水之声让这块土地终于有了一些喧闹。

    正是初春,外面的桃花也才是个花骨朵儿,而此处的桃花却都开了,远远看去艳灿一片,美不胜收。我正呆呆地瞧着,沈夜递过一块打湿了的布。我回头去,看见他已经用了一块一样的布捂住了鼻子。

    “你再多看看桃花,就可以化作春泥更护花了。”

    他捂着鼻子,说话的时候瓮声瓮气,内容却惊得我赶紧接过帕子捂在鼻子上。一捂上去,我就忍不住惊叫起来:“这是什么!”

    沈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另一只手拉着我就往前走。他坦荡荡地道:“我说是童子尿你信吗……”

    “这玩意儿哪里来的!!”

    我怒吼出声,内心在到底是爱干净还是保命两件事上拼命挣扎。沈夜拉着我,面无表情道:“我刚才弄的,很新鲜。”

    “沈夜!!!”我悲愤了,却忽地想到一个问题,“你洗手没?!”

    听到这话,他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一扫方才的坏心情,他笑着道:“这个药兑水后味道是奇怪了一点,不过我想,应该还是比真的童子尿好接受的。”

    有了先前的对比,我现在立刻觉得这个药还不错。毕竟只是味道比较奇怪,不是真正的童子尿,好歹是味药……

    有着解药,第二关就走得异常顺利,不一会儿,我们面前就出现了一片密林。沈夜顿住步子,将帕子往旁边一甩,面带冷意地瞧着面前的密林,拉紧了我道:“舒城,过来给我抱着吧。”

    “我跟着你……”

    “你要是走错一步,咱们就得都死在这儿。”

    一听这话,我不再矫情,立刻对他伸出手道:“来,赶紧抱。”

    他“扑哧”笑出声来,却是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见他抱得轻松,心里不由得沉了几

    分,面上却还是假笑着道:“你的伤好得挺快的。”

    他不说话,嘲讽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明白了我意思。然而他没有理我,足尖一点,便往密林里踏了进去。

    密林里应该是有一个极其厉害的阵法,他抱着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每挪一步,他似乎都在聚精会神地估算。这样的算法极耗心神,不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有了冷汗。

    我不敢说话,怕扰了他的思绪,瞧着他艰难的模样,我头一次有了这样手足无措的感觉。好像一个孩子,明明知道事情已经危急,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忍不住咬紧了唇。他终于得了空,瞧着我的神色,似乎是明白我在想什么,他竟是安慰性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呆愣地抬头看他,他便笑了,温和道:“不用自责,我的妻子,只要在我怀里就好。

    “这世上风雨忧患,我都会为你遮挡阻拦。”

    说着,他踏出了最后一步。

    一瞬之间,天旋地转,我死死地抱住他,他却泰然而立,仍由旁边景物变换。片刻后,一个山谷出现在我们面前,山谷边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黑底白字,带着岁月冲刷的斑驳,写着:药王谷。

    进了药王谷后,立刻就出现了人,他们都忙忙碌碌,手中要么拿着医书,要么拿着银针,要么拿着药材。也有背着背篓手持镰刀的人走过,背篓里全是草药。

    沈夜带着我一进去,所有人都亲热地同他打起招呼来。

    “沈公子来啦。”

    “沈楼主好久没见了。”

    “沈大美人是来找谷主的吗?谷主在书房。”

    “沈……”

    这些人对沈夜都很热情,看得出他们之间很熟悉,我不由得偷偷打量了沈夜一眼。沈夜却也不避讳,径直道:“我与郑参关系好,时常过来,谷里老老小小我大多识得。”

    我们说着,便来到了书房。进书房前郑参似乎就已经被通报过,沈夜一踏入房间,便听他高兴地道:“沈兄来了。”

    说着,他便执着青竹仗摸索着走了上来,然而走了两步,他便皱起了眉头。

    “脚步虚浮,呼吸带甜。”说着,他便伸手去拉沈夜。沈夜小扇一挡,将他的手按了下去,直接道:“我们到你这里来,是为着让你去见一个人。”

    “沈夜,你再这么折腾,下次你就来药王谷葬了吧。”

    郑参不管不顾,竟完全忽视了沈夜的话。他发了脾气,转身便道:“我在炼药,离不开,让那人先撑着,撑不到我去就死了算了。”

    “郑参!”我怒吼出声,冷冷地瞧着面前这个男人,内心忍不住掀起了波澜。

    其实我知道,他和上官流岚都是可怜人。瞧着他这样冷漠的样子,回想着流岚带着苦涩的笑意,我却是再也忍不住,在众人猝不及防间,一拳就揍上郑参的脸。

    他是个不会武功的,一拳就被我揍翻在地。但也就是那瞬间,我瞧见他袖中银针猛地飞出,沈夜手中小扇先知般挡在了那银针前面,他怒喝了一声:“去救上官流岚!”

    听到这话,郑参愣了愣,什么都看不见的眼里一片茫然。许久后,他竟是大笑起来。

    “她要死了……她终于要死了吗?”他声音里全是绝望,却是笑得放肆,“太好了,我等了这么久……她终于要死了。

    “上官家那么多富贵荣华,她终于握不住了……”

    他说着嘲讽的话语,一面笑着,然而不知怎么,他突然急促咳嗽起来,眼泪竟就这么生生咳了出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全然不能想象,这就是在我家进退有度为我母亲治病的大夫。我捏着他的衣领,松了又放,许久后,我闭上眼睛,终于道:“郑参,看在上官流岚用自己的命救了你的命的分上,不要绝情至此。

    “上官家的富贵荣华她怎么就握不住了?”我颤抖着沙哑出声,想起朝堂之上,上官流岚那挺拔如松的身影。

    十八岁入朝,二十岁担任上官家主,不过四年,便将那筛子一般的上官家理得干干净净,于朝廷激流之中长身而立,成为我朝首位兼任大理寺卿的刑部侍郎。

    这样的好手腕,这样的聪慧,不过区区上官家,她又怎么握不住?

    “若不是那一年你被上官流清下毒,她为了救你毁了自己的身骨底子,她何至于此……”

    我眼泪忽地就落了下来,一时亢奋之下,我的拳头如雨一般落了下去。

    “她本来就该有大好人生!本来就该有这富贵荣华!她是上官家的嫡长女,她是上官家家主,假以时日,她便该是青史留名之人。是你毁了她!是你!是……”

    “她怎么救的我?!”

    郑参却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拳头,猩红着眼大吼出声:“她不可能救我!她……”

    “郑参。”沈夜终于开口,声音冷冷清清,仿佛是天山上冰冷的雪块,却瞬间让人冷静了下来,“你年少时遇见的人,不是上官流岚,是上官流清。所以上官流岚没有骗你,她把你爱的人送还给你了。

    “当年你在年少时遇见上官流清,但你父亲嫌弃她是庶女,希望你能嫁给上官家的嫡女,于是便哄骗你,你遇到的是上官流岚。阴差阳错的是,你留给上官流清的香囊,也因为香味独特被上官流岚抢夺,于是那一年你在凤楼遇到上官流岚,便将她误认为是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而当时上官流岚失忆,也就听你的,任由你说。

    “那时上官流岚对你起了情谊,可后来等上官家来寻,你因她被刺杀失去一双眼睛。她终于想起了所有事情,她不愿做别人的替代品,于是就将上官流清还到了你身边,一直陪伴你。你我都错了,”沈夜垂下眼帘,慢慢道,“你我都以为,上官流岚是为了上官家的权势回到上官家,是看不起你不愿与你结亲。但其实,她不过是情深如此,奈何不得。

    “不愿当别人的替身,便只愿将所有爱意变成泥土,护在你的周身。你喜欢上官流清,她便将这上官家的庶女折了羽翼,放在你身边侍奉你。可上官流清与上官流岚争夺家主之位多年,哪里就能安分的?所以那一年你以身试毒,将解药交给上官流清,让她适时解毒,她却将解药藏了起来,通知了上官流岚。

    “为了救你,上官流岚用了以命换命的法子……”

    “别说了……”郑参整个人颤抖起来,反反复复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

    “郑参,”沈夜垂首摩挲着小金扇,一字一句慢慢道,“她早就该死了,然而一直撑着,不过是因为她想让你当上上官家的主君。

    “哪怕上官流清害她、恨她、辱她,但只因你爱着上官流清,上官流岚便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为上官流清铺康庄大道,绘锦绣前程。她想要你过得好,她没办法迎娶你成为上官家的主君,便让上官流清……”

    “别说了!”郑参猛地大吼出声,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竟就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我静静地看着,一咬牙将他提了起来,怒道:“你再哭她就真的死了!赶紧跟我回去救她!”

    听到这话,郑参微微一愣,片刻后,他眼里猛地有了亮色,赶忙让人备马匹和药箱,跟着我们冲了出去。

    有郑参带路,药王谷再不像一开始那样难进。我们从另外一条路出谷,不一会儿就到了大路上。

    我们三人一路上都没说话,一言不发。郑参咬紧了牙关,眼里全是狠意。好不容易终于到了楚都,沈夜将自己腰上令牌一甩,城门的人吓得连拦都不敢拦,就让我们直接驾马入城。然而我们才来到上官家附近,就听到里面震天的哭声。

    郑参猛地拉紧了缰绳,竟就不敢上前一步。而我也已了然,泪水一瞬间盈满了眼眶。

    沈夜驾马与他并肩,低声提醒:“她想见你,她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郑参终于回神,他翻身下马,慢慢走了进去。每一步他都小心翼翼,带着惶恐,整个人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我们二人上前搀扶他,他突然沙哑着开口:“那年我失明之后,她就离开了。回来时,来了另一个姑娘。

    “她佩带着我给流岚的熏香,说着当年的事情。然而从她开口那瞬间,我就知道,她不是流岚。我问她流岚去了哪里,她告诉我,流岚想起了一切,回到上官家,不愿意再与我这样身份的人有牵扯。

    “但我于她有恩,所以她派了上官流清来当她的替身,想糊弄我将就一生。反正我已经是一个失明的郎中,想来我也认不出来。

    “可是她哪里知道……”郑参惨笑出声,“我早已不是靠熏香辨别她,我将她的声音、她的语调、她的习惯一点一点刻进了骨子里,我如此爱她,可是这样爱情,她不要。因为我只是个江湖郎中,哪怕是药王谷的谷主,又哪里配得上她上官嫡女的身份?

    “我去找过她,可我这样的身份,哪里如此轻易见她?回到药王谷,我日日夜夜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可怎么能不在意?

    爱一个人,爱得越深,越不能不在意。

    他日日思念她,夜夜记挂她。越是执着,这份爱也就越发痛苦。

    他终于是恨上了她,在那日思夜想里,他恨她恨得想要将其食骨嚼肉,至少那样,她属于他。

    他将上官流清留在身边,帮她制毒,也不过就是为了听听她小时候的故事。她的蛮横,她的骄纵,哪怕他再也看不到她,却也在脑海里勾勒出她的模样,一遍又一遍。

    那年深秋,他为了试探毒药特性,将解药交给上官流清后,以身试毒。后来等他醒来,便见到了她。

    那是深夜,他听到了庭院里的剑声。失明多年,他早已能听声辨位,那剑声一招一式,和他记忆里上官流岚的,一模一样。

    他静静地回忆着那个姑娘墨衣长剑的模样,觉着那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不过的时光。

    于是他没能忍住,摸了一把短剑,开门在那里等她。

    他本是想杀了她,她不爱他,她想凭借着另一个人糊弄他,他的真心实意,她却视如草芥、随意践踏,那不若杀了她。不能同生,不如共死。

    然而当那利剑刺入她的身体,他终究是改了主意。

    他突然觉得,他不想她死了,他只是想她难过,为这个叫郑参的男人,难过一点点。

    于是他故意说他是为了上官流清,也不过是想听她说一句她为此难过,她在乎。

    然而上官流岚笑着告诉他,她不难过,他郑参,凭什么让她难过?

    他想她说得对。

    他郑参一介草民,怎么能让她这样的天之骄子难过?

    哪怕他记得那明月夜的满树桂花,哪怕他记得他与她一起落入冰湖那瞬间,嘴里深深的血气。可是,那又怎样呢?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了上官府外的长巷。白花从府外一路挂了过来,纸钱随风漫天飞扬。我仰头看着那些白花,忍不住告诉他:“可是郑参,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其实那一年你在山上救的,的确是上官流清。她问过你爱的到底是谁,问你如果那年你们不曾在山上相遇,若凤楼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你是否还会爱她。你给了她答案,告诉她你们第一次在山上相见时,你就决定要爱她一生一世。

    “可你在山上许诺的人不是她,任何一个女子……”我咬着牙,任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更何况是流岚这样骄傲的女子,怎么容得下这份感情里,全是他人的影子。所以她放你走,因为你说你要走。郑参,你的爱是想将她禁锢,可她不一样,她的爱是用她的一生换你幸福。你选了上官流清,她便给了你上官流清。”

    他没说话,踏入上官府。进入灵堂时,他挣脱我们,踉跄着上前几步,而后静静地伫立在她的棺木前。

    周边人声鼎沸,哭声震天,他伫立了许久,终于开口。

    我听到他说:“那年你问我,如果凤楼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我会不会喜欢你。”说着,他颤抖着手抚上那乌黑的棺木,那是他心爱的女子,静静地躺在里面。他将头轻轻靠上去,沙哑着声道,“那时候我不能想象我怎么会在凤楼第一次见你,等我知道如今凤楼却是我们初见,我终于能回答你了。流岚,我喜欢的。哪怕凤楼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我也喜欢你。”

    年少时的温暖不过是一时的迷恋,那个明月夜递给他瓦罐、为他舞剑的姑娘,才是他一生中的白月光。

    可是院中桂花仍旧香飘十里,明月始终映照无疆,那个墨衣银剑的姑娘,却再不归来。

    我瞧着灵堂黑白之色,看着那一口乌黑的棺材,亦是颤抖着抚摸了上去。

    这漆亮的黑色,真是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的那身袍子。

    那时候我遥遥地看着她,觉着明明是个如此眉目俊秀的姑娘,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衬得整个人死气沉沉。

    可后来我才发现,正是这样的衣服,才能遮下她一身光芒。她本来就是一把出鞘利剑,人人都惧她,人人却也都爱她。

    她掌管刑部大理寺四年,未曾有一场冤案,尽管她无数次被圣上责罚,被言官弹劾,被百姓辱骂,她却都立于公正之前,用时间证明了她的忠善正直。

    灵堂里来来往往,哭声震天,有布衣百姓,有当朝重臣。

    我低头触碰到那冰冷的棺木上,心中一片安宁。

    只有那女子端坐于小桌前,黑袍玉冠,长剑横放手边,如我们无数次出去宴饮时那样,端起一杯小酒,一饮而尽。

    我叫她:“流岚流岚,你快过来投壶啊,我赢不过她们了。”

    她便微微笑开,从容走到我身边,修长的手执起小箭,手扬袖翻,那小箭便精准地投入壶中。

    众人忍不住喝彩鼓掌,我和上官婉清欢喜得一个劲儿地在一旁炫耀,而她亦忍不住让喜色上了眼角眉梢。然后她抬起手来,不痛不痒地说一声:“承让。”

    少年意气风流,正是烂漫时候。

    然而隔着这冰冷的棺木,我知道这一次,这个人是真的再也不会站起来,帮我投那一支箭了。

    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滑落,我再顾不得周身,忽地听到了上官婉清的一声厉喝:“舒城,快跑!!!”

    我微微一愣,什么都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猛地按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指着我道:“就是她杀害我家大人的!就是她!!”

    我识得这个女人,是上官家的管家上官林,我脑子嗡的一下,随即便听到郑参红着眼暴喝了一声:“ 开棺!”

    沈夜似乎就是在等这一句,他眼疾手快,小扇瞬间劈开了棺材盖子,棺材盖四分五裂飞溅开去砸向周边,众人惊叫着散开。郑参却是比谁都快,一个健步扑向了棺材,袖中银针飞速扎了进去。

    我被人压着,来的人武功很高,我立刻认出来,这是御林军统领魏秀。我故作沉稳道:“敢问魏大人,舒城所犯何罪?”

    魏秀是个狠的,铁钩猛地戳进了我的琵琶骨。我差点号叫出声,然而还是一口劲咬牙忍了。

    沈夜在帮着郑参验尸,这是我搞清楚事实的机会,我不能扰了他们。

    于是我咬死了牙关,颤颤发抖,魏秀一提那锁着我琵琶骨的铁钩,我便被逼得立刻站起来。

    太疼了。

    我整个人都反抗不得,只能被他们拖拉着往前走。沈夜终于发现了这边不对,我瞧出了他的意图,在我出口之前,我就听到上官婉清又一声大吼:“带郑参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循声看过去,正瞧见上官婉清和一干士兵打斗着。她一面打一面不忘骂人:“老子是上官家的小姐,你们这群人丧心病狂吃了豹子胆了!有种就杀了老子啊!哦,对,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都杀了老子表姐了,还在乎老子一个旁支吗!如今上官流清失踪,你们就这样放肆,有本事你等她回来,有种你们就去杀了舒少主!等上官流清回来,告诉她你们把舒家少主给杀了,老子就不信了,你们就算今天把她带走了,你们敢……”

    “婉清小姐疯了。”我走到门前,听到上官林冷淡的声音,“赶紧收押起来等老夫人处理吧,免得她在这里疯言疯语扰了客人。”

    听到这话,我心里立刻一寒,已经明了此刻上官家是上官林主事了。

    我回想着上官家的情形,上官家正支嫡长女是上官流岚,庶出上官流清,管家上官林是上官流岚的三姨母,而她的同胞姐姐上官云,正是除了上官流清之外的上官家主第三顺位继承人。若上官流清身死,那么上官云便是上官家的新任家主。

    我瞬间回过神来,觉着自己怕是卷入了上官家新任家主的斗争之中。当初上官流岚临终把我叫来,怕也是知道自己离世后上官家必然风起云涌,她期望寄托于我舒家的名望,来压制一下上官家的动作,让上官流清顺利继承上官家主之位。然而谁曾想……

    魏秀猛地一拉琵琶锁,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便踉跄着步子跟她走出去。

    我听着身后沈夜和他人的打斗之声,看着面前御林军的身影,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谁曾想,上官云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哪怕拖我舒家下水,也要和上官流清斗这么一斗。

    而如今,能给也敢给上官云这样胆子的,怕也只有当今圣上了。

    我知道陛下不可能对我怎么样,所以一路特别老实地让魏秀拉入了天牢。他们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将我收押好后,便派人严守,之后就离开了。

    没有了上官流岚,也没有了那个会把牢房给我布置得像卧室的人,天牢也就是天牢原本的模样。冰冷的石床,简陋的茅厕,整个房间里散发出奇怪的臭味,不时有老鼠从洞里钻出来,让我整个人从心里发颤,忍不住在它爬出洞口之前就用头发发力射杀了它。

    天牢的夜里特别安静,所有人都仿佛是死了一般,我静静地坐在石床上,回想着发生的一切。

    上官流岚是在和我喝完酒回去后就病的,她以为自己是命不久矣,于是叫我过来,让我去找郑参。我原以为她让我找郑参不过是为了在最后一刻见一面心上人,此时此刻我却不由得深想,会不会有其他的理由?

    而我开始找郑参之后,很快就有人追杀我们。这批人是女皇的人,他们只是为了阻拦我,而沈夜也装病配合,只是让我不要找到郑参,可他们是为了什么让我不要找到郑参?

    最后我的兵马到了,我强行去找郑参,沈夜带我进入药王谷,却在跃下的一瞬关闭了石门,只让我们两人跃下,那我的那些私兵呢?他为什么不让他们跟着我们走,他想把他们留在那里做什么?而他明明是想阻止我去找郑参,最后却又为的什么答应我?

    而我一回来,立刻被上官林以毒害上官流岚的罪名抓捕。上官流清失踪,上官婉清被抓,这证明上官林已控制了上官家,而当夜我和上官流岚的对话,也只能任由上官林颠倒黑白。

    这件事虽然混乱,但是我可以确定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陛下欲扶持上官林或者上官云为上官家家主,她不愿意上官流岚或者流清任何一个人当上官家的家主。

    第二件事是沈夜在这件事上是帮着陛下的,否则他不会装重伤骗我,也不会将我五千私军阻拦在药王谷外。

    但是是什么让陛下突然起了这份心思?而陛下要如何将这份心思转化为实质行动,难道她真的觉得,就凭上官林指使家仆指认,就足以将我一位舒家少主处决吗?而在这当中,沈夜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郑参是目前唯一除了官府靠近过上官流岚的医者,如今我让沈夜带走他,沈夜又会怎样利用郑参?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越想越觉得惶恐,我不由得敲打了两下脑子,让自己拼命冷静下来。

    等到半夜时分,天气越发地冷了,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我霍然抬头,看见两个人披着黑袍走了进来,匆匆忙忙走到我前后。两个人翻开黑袍帽子,竟是我的母亲和白少棠。

    白少棠握着腰上的剑打量着四周,低声说了句:“我去看着,母亲务必快些。”

    说完,白少棠便走了出去。母亲转过头来瞧着我,面色深沉道:“城儿,你听我说,这是陛下做的。”

    “我知道。”

    “那日你被请去上官家,而后就失踪,两日后就传来了上官流岚的死讯,紧接着上官云便在第二日朝堂之上当朝告御状,说是你谋害了上官流岚。”

    “证据是什么?”

    “上官流岚死于剑伤,而伤她的手法,和你的剑法如出一辙。上官家当天在场的家仆均指认当天只有你进过上官流岚房中,而后便匆忙离去,等他们进屋内时,上官流岚已没了气息。”

    听到这话时,我忍不住颤抖起来。

    流岚不是自然死的……流岚是被人害死的。她本来可以活着……

    “为什么是两日后才告?”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母亲目光里有了波澜。

    “上官云说,当时上官家一片混乱,本来是打算等到新任家主上官流清来处理此事,可等了两日才传来上官流清的消息,她才越俎代庖,暂代家主一职来处理此事。”

    “可真是一个好说辞……”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冷笑起来。母亲面不改色,继续道:“可我去查了一下,倒知道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守在上官流岚身边的亲信,都同上官流岚一起死了。有一个不知所踪,上官家正在四处寻找,他们说的是,那个走失的亲信和你一起里应外合杀了流岚和其他人,然后畏罪潜逃。所以我猜,你一走他们就动了手,上官流岚立刻通知了上官流清,在上官家死守了两日。可上官流清也中了他们的道,半路失踪,两日后上官流岚才被他们杀死。”

    “他们就不怕验尸验出来吗?”

    “有陛下作为依仗,他们还怕刑部的那些仵作们吗?有一种药水让尸体泡一泡,便能将死亡时间作假,这本是大内秘药,但我想……”

    “所以陛下,到底是要什么?”我霍然抬头,“她难道就真的想要我死吗?”

    “她不敢。”母亲淡声开口,摩挲着玉扳指,在我松口气时慢慢说出下一句,“她不过是想要你生不如死罢了。”

    我:“……”

    “其实上官家的事,也不是不能解决。可问题是,我收到宫里来的消息,有人递了一份折子,说的是元德元年军饷一事。”

    一提到这事,我忍不住皱了眉头:“这怎么了?”

    “元德元年,有人在军饷上动了手脚,吞了惠州军饷十万两。兵部如今对账查到了当年的事,便派人查了下去。”

    我静静地听着,回想着元德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新帝登基,天下大乱,外有敌寇直逼云、惠、靖三州,内有义军四处起义。姨母舒煌为三军主帅统管靖州,我为监军,而上官流岚……似乎是正被她娘逼来历练,在兵部暂代一位“病重”的侍郎处理事务。

    “这笔军饷……”母亲垂下眼帘,慢慢道,“是你姨母吞的。”

    “此事……我隐约知道,但不清楚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眉头紧皱,回想着那时候的事。其实我隐约知道舒煌姨母有些不干净的事,但我一直没去戳破,这毕竟是我的家人,而且我也一直相信,以姨母的为人,必然是有难处才会如此。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担惊受怕,总担心什么时候会事发问罪。

    母亲了然我的想法,刻意放缓了语速,让人心中宽慰不少。只听她不缓不急道:“当时靖州危难,但靖州不过是由一个寒门子弟升上来的将领镇守,不像云、惠两州,皆有家族镇守,有积蓄有底子有人脉,兵部恨不得把所有钱都往云、惠两州送过去。最穷的州面对最强的士兵,你姨母没有办法,只能以贪污的方法贪下了十万两,然后放到了靖州,这才让靖州度过危难。”

    “这与我这件事是什么关系?”我皱起眉头,直觉母亲不会在这种要紧关头和我说些无关的话。

    “当时你姨母要动这笔银子,但你是监军,动这笔银子要你开口答应才行。于是是你姨母偷了你的章去调的银子,而批下这笔银子的兵部侍郎,正是上官流岚。”

    听到这里,我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所以,他们要参我元德元年贪污了十万两军饷,然后告诉大家,我之所以杀上官流岚,是怕这件事暴露。等到时候,我就不仅仅是杀了上官流岚的问题,还要追究军饷的问题,便就是让我死,这理由也足够了。

    “我不让他们得逞,就有另外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姨母供出来,可是……他们知道我不会供。姨母身子骨不好,来了这里,怕就是得抬着出去了。”

    说到这里,我心里一片清明,似乎终于明白了很多东西。

    “我会在外面想办法。”母亲眼里露出狠绝的眼神,慢慢道,“你……要保住你姨母。”

    “我知道。”我点头。母亲重新戴上帽子,便要离开。她临行前,我忍不住叫住了她。

    “母亲,”我沙哑了声音,“您今年,也不过就是三十八岁吧,舒家感情好,其实过继一个来养,从小养,也和女儿是差不多的。”

    母亲没说话,我看到她捏着帽子的骨节泛白。我叹了一口气,靠到了墙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要是保不住……那就不保了吧。”

    “舒城,”母亲开口,声音里全是哑意,夜风吹来,让她的黑袍猎猎作响。她立于夜色之中,如同我年少时记忆里那样,长身挺拔,犹如大树一般,可遮风避雨。我忍不住咧嘴笑开,她终于怒吼出声,“我生你养你,就是为了让你这样作践自己吗!我舒家还不至于不济于此,我知道,你是怕我和那位兵戎相见,我不与她兵戎相见,我陪她共赴黄泉又怎样!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她转头看向我,神色坚定,“理应珍爱自己,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谁都重要。”

    说完,她便匆匆离开。我愣愣地瞧着她远走的方向,一时之间,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世上最疼爱自己的莫过父母,再没有人能越过这份情谊。

    然而正是我清楚地知道如此,所以母亲……

    我闭上眼睛。

    ——我宁愿自己死,也要你好好活。

    母亲走后,我自己坐在床上,呆呆地想着一切。陛下这一场局,真是一环扣一环,为的就是我无法逃脱。她知道我一定会去不顾生死地帮流岚,知道我一定会为姨母抵罪。但我着实想不通,陛下到底是为什么,突然翻出了姨母的案子,难道真的就是巧合吗?这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我叹息出声来,有些不愿意深想,干脆闭上眼睛,抱着自己睡觉。虽然石床又硬又冷,周边又臭又脏,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就这么一倒,我竟睡到了天明。

    第二天早上,我就听到开锁的声音,随后有士兵冲进来,将我拖了出去。我被人拉扯着,肩胛骨生疼,不由得号叫起来:“放手放手!疼疼疼!!”

    对方不理会我的号叫,径直将我拖到了刑堂,等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刑具时,我不由得面皮一紧。

    这世上还有比我混得更惨的贵族吗……

    我居然这么熟悉这些刑具,我居然这么熟悉!

    旁边的人开始熟练地帮我上刑架,我也没有挣扎,只是在拼命地想,到底怎么样才能不遭受这些罪……

    我脑子飞快地运转着,不一会儿就听到侍卫谄媚的声音道:“秦大人,这边请,人已经绑好了,就等着您过来。”

    听到这句话,我更觉得不好了,等我抬头的时候,果然看见了秦阳。

    她穿着深红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条小皮鞭,笑盈盈地向我走来。

    “舒大人,好久没见了。”

    “秦大人……”我艰难地撑起一个笑容,慢慢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秦阳笑得高深莫测,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正对着我。旁边侍卫殷勤地上了一杯菊花茶,这茶的作用我知道,消火。

    我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秦阳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烙铁在火盆里烤得炽热,旁边侍卫将烙铁从火盆里拿出来观察了一下,回了句:“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嗯。”秦阳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周边,吓得我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看我的样子,秦阳不由得笑了,慢慢说了句,“舒城,我本以为你很有出息的。”

    “我一向能屈能伸。”

    “嗯……这点我认同,”秦阳少有地点头称赞了,面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舒城,其实这个案子我不想审。”

    我:“……”

    不想审就不要审啊!你干吗要这么为难自己来这么简陋的地方!秦大人你赶紧走!!

    “可朝堂上没人能审。死的是大理寺卿兼刑部尚书,被告是舒家少主,想审的要么没资格,要么没能力,有能力有资格的都避之不及,陛下也就是看中我和你平时结怨结仇甚多,所以挑上了我。”

    我:“……”

    是的,我知道。从秦阳站在我面前开始,我就知道,陛下一定是故意的!

    这个和我撕了这么多年,恨不得把我骨头都咬碎的政敌兼后来的情敌,我娶了她的心上人,仗着家里权势欺压她这么多年,她今天不一雪前耻不但对不起自己,还对不起用心良苦的陛下。

    所以我认命了,也不多想什么,更不想挣扎什么了。我觉得我舒城这辈子的运气大概到头了,风水轮流转,谁曾想有那么一天,我居然落进了秦阳手里。

    我吸了吸鼻子,一脸坦然道:“别多说什么了,新仇旧怨一并了了吧。”

    “舒大人别这么说,”秦阳笑眯眯道,“在下是奉旨行事,一切只是为了事件真相而已,咱们也就不兜圈子了,在下问了,舒大人便老实回答好了。敢问舒大人四月初九那天,你和上官流岚大人去做了什么?”

    “喝酒。”

    “后来呢?”

    “我回了凤楼……等半夜的时候,上官家的人来通知我说上官流岚要见我,我就去了。后来上官流岚和我说要找郑参,为了朋友情谊,我当天晚上就出发去找了郑参。”

    “当天晚上上官家其他人知道你来过吗?”

    “我不清楚。”

    “那你去的时候上官流岚身边有哪些人?什么样子?他们在做什么?”

    说着,秦阳便让人给我送了一沓白纸来,又让人松了绑住我的绳子,让我描绘那些人的样子。

    世家子弟的画工比不得名师,但描个人样还是可以的。我努力回想着当时的人,尽量一个个都画了出来。等画完之后上交给秦阳,秦阳一张张地审阅,而后道:“他们都死了。”

    “你再具体说一说你和上官流岚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吧。”

    “当时我被人叫出去,因为事发紧急,我的夫君……”说到这里,我哽了一下,最后终于道,“苏容卿同我一起用轻功赶到了上官家,直接到了上官流岚房间里,当时她房间里只有五个人,走廊上没有亮灯……”

    我知道秦阳这是在查我供词中的细节,想要和现场的证据匹配验证我的话是否真实,于是我尽量描述得细致一些,没有遗漏任何的细节。

    我说完一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秦阳大发善心让人给我端了水,皱着眉道:“再说一遍。”

    我只能又拼命回想着,再说了一遍。

    秦阳没有抬头,旁边做笔录的人已经换了一个,因为上一个的手都写酸了。下一个人也同上一个人一样,一拿到笔就开始奋笔疾书,似乎是要记录下每一个字。

    “沈夜站在门外等我,我走出去的时候,没有回头……

    “没有特别的声音,只有呼吸声,我走的时候上官流岚只是病重,但还很清醒。

    “我没有杀她……

    “我不知道……”

    我反反复复地说着当时的记忆,等到最后,我已经神智不太清楚,嗓子干得难受,不断地喝着水。秦阳就坐在凳子上,耐心地听着我把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等到我实在说不动了,秦阳终于道:“好了,休息一下吧。”

    说着,她招了招手,让人把方才记录下来的供词都呈了上来。我终于停了下来,不由得开始思索,秦阳方才的举动,到底是想做什么。转了一个弯,我便明白过来,秦阳是想看我几遍复述之间有没有矛盾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咯噔一下。其实我并没有办过什么案子,但过去笑谈时上官流岚同我说过,若是一个人真实的记忆,而不是造假,那她复述的过程绝不可能一模一样,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若秦阳是想从这方面入手,那我就完蛋了。

    “舒大人,”秦阳匆匆扫完手里的供词,开口唤了我的名字,温和道,“上官大人的事情,我大致清楚了,您不若和我说一下元德元年军饷一事。”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元德元年军饷一事,我确实不知情,然而当时调动这十万军饷的人,除了我便是姨母。我若矢口否认,那他们必然会将姨母抓入牢中调查,可以姨母的身子,她若进来,那就是九死一生,所以在此事上,我竟是连否认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我只能沉默不语。秦阳耐心地等待着,许久后,她慢慢道:“所以,舒大人竟是连为自己自辩都不愿了吗?”

    “此事,”我沙哑着声,苦涩地开口,“在下无可奉告。”

    秦阳了然地点头,竟也没为难我。她让人理了供词,慢慢道:“看来舒大人是累了,那在下明日再来造访。”

    说着,她从容起身便要离开,我瞧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奇怪:“秦大人,我有一个问题。”

    “我不是不想为难你,”秦阳似乎是早已知道我要说什么,率先开口,“我只是不愿意落井下石,我要为难你,也不至于是在这个时候。”

    说完,秦阳便提步离开。听她的话,我不由得愣了愣,琢磨着秦阳这人,倒有那么几分风骨。如今的局势,只要是个稍稍下作的,必然会咬着此事不放,假公济私。哪怕没有这么不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着圣意走,也要让人拿不出错处。而秦阳因知我是被陷害,所以并不苛责我,倒有那么些难得。

    落难至此,竟然是秦阳相助,我的内心不由得有那么些微妙。被人带回天牢好久,最后我只能是叹息出声。

    等到半夜时分,又有人来造访,我原以为是母亲,却不想来人身形更为高大些。他将黑袍帽子放下,露出布满血丝憔悴的眼,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责备,更多的却是怜惜,看得我心里一时竟愧疚无比,只能慌忙走上前去。

    “夜这么深了,你怎么来了?”

    他不说话,静静地瞧着我。他一向注重自己的外貌,此时竟是好几天都未打整一般,连下巴上都长出了胡楂。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会儿,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舒城,”他沙哑着声音开口,“你这样下去,早晚要死在沈夜手里。”

    我未想过,白少棠开口第一句,谈到的就是沈夜。

    这样关键的时刻,我知道白少棠说这话的分量,不由得沉下脸来。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我只问你一句,”白少棠沙哑着声音,“你与舒煌姨母的关系,或说你如此在意舒煌姨母的心意,是否告诉过沈夜?”

    听到这话,我立刻便明了了白少棠的意思。

    今日之事,上官流岚之死不过是个引子,这事虽然有人证,但是以舒家的能力也能够努力掰扯一下,凭着舒家的关系给我个清白。真正让我们无能为力的,却是舒煌姨母的案子牵扯在其中。

    布局之人就是率先知道了我对舒煌姨母的情谊,料定我宁愿一切自己担着,都不愿意让她进牢房受半分委屈,才会拼命找了九年前的案子来嫁祸我。因为他们知道,哪怕我明知这是嫁祸,哪怕我只要辩解翻供就能有一线生机,我却都不可能开口。

    世家子弟的情绪向来内敛,我与舒煌姨母感情之深所知者不过寥寥,布局者心思缜密,总不至于就是误打误撞随意挑一个我的亲戚去问罪。我亲戚之中能问罪的人多得去了,怎的偏生就是舒煌姨母?

    我明白了白少棠的意思,回想起那些时日,因着顾蔷笙的事情,我和沈夜的关系还算缓和着,哪怕我一直抗拒、一直想着与他和离,但那些时日,我是真心实意待他好的。他拿着凤楼的故事表达他的真心和毫无隐瞒,便就是牵扯着天庆十九年宫变一事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明知是如毒蛇一般随时可能反咬一口的人,我却发自内心地相信他不会负我。

    那几天他喜欢揉我的脸,逗弄我玩,然后抱着我温柔问:“舒城,你有哪位放心不下的人吗?”

    我竟全然没有戒心,径直告诉了他,舒煌姨母……

    “她身子骨不好,过往又有事情,我总怕什么时候翻起来,她那个身子骨,随便去牢里逛一圈,就是去了阎王殿。”

    回想起那日的话语,我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忍不住冷笑出声来。

    白少棠露出了然的表情,许久后,他猛地大喝出声:“舒城,你是猪吗!这样重要的事情!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他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居然就这样告诉了他……”

    “你到底查出了什么?”我打断了他,“他如今到底在哪里?”

    “他那日把郑参带走了,”白少棠稍稍冷静了下来,“而后就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后来我派人去打探,郑参到了宫里。

    “我连着前因后果一想,你是从他那里去的上官府,而后就从上官府直奔药王谷,但你并未按着正常时间到达药王谷,我就猜测是出了岔子,觉得是不是沈夜作梗,这是怀疑之一。

    “其二,离开之前你派人来调私军,我将私军派出去后,你和他平安归来,但是那五千私军中了埋伏,折损了大半。幸存的人回来同我说,是沈夜带着你进了密道,他刚走不久,他们就中了埋伏,可见这场埋伏沈夜早有预知。

    “其三,郑参是唯一接触过上官流岚尸体的外人医者,之前给上官流岚验尸的都是陛下的人,验出来的结果对你极其不利。郑参是现在唯一知道真相又愿意出来作证的人,沈夜带走他后,你母亲就去找人暗中知会他将郑参交给舒家,但他没有回应。不日后,我的线人告知我郑参被沈夜献给了陛下,由陛下监管。

    “桩桩件件,”白少棠垂下眼帘,“我不得不疑心是他,如今又得你确认,除了他,我也不知还有谁能帮陛下出此主意了。”

    我没说话,心上梗得难受。

    其实我早知有这么一天,沈夜会背叛我,会站到陛下那边去,成为她的一把利剑指着我,欲让我粉身碎骨。只是我却未曾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样早。而且这一天来时,我竟这般难过,舍不得,不甘心。

    舍不得那个人,不甘心竟就留不住他的心。

    走到这样的田地,我大概也是魔障了。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轻笑起来。转头看着牢房外的白少棠,我温和了声音:“你近日辛苦了。”

    他没说话,想了想,走上前一步,隔着门栏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尚带着春日的寒冷,却比我的暖上不少。他摩挲着我的手,沙哑着声开口:“舒城,等此事了了,你随我回云州吧。”

    “你觉得,此事会如何了呢?”我叹息出声来,“陛下如此大手笔,难道只是期望舒家丢一个御史台吗?

    “昔年有贵族沈家亦是张扬,陛下不过就是派了个不省心的人当了沈家的当家主君,以致沈家内乱,最终走向倾覆。如今母亲仅剩我一女,若我被罢黜少主身份,舒煌姨母名下一女、舒染姨母名下三女,加之旁支族系十七人,若生争夺之心,我们舒家却再没有一个上官流岚。陛下要的,是温水煮青蛙,她是指望着将我拉下少主之位后,看舒家自乱。”我笑了笑,白少棠抖了一下睫毛,却是道:“所以我带你走。

    “白家铁骑虽仅有二十万,却都是日日在血战中磨炼而来,任何一位有心的君主,都想握住这把利刃。我带你回云州,只向君主称臣,无论朝局如何变化,都与我们无关。

    “我会护着你的,”他握紧了我的手,一字一句道,“无论生死,我们都在一起。”

    这是太沉重的誓言,我愣愣地听着,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说出这话的人,是我打算予之一生的人。可我深知我并不是爱着他,我打算将一生交付给他,陪伴他,照顾他,用尽心机地将一切给予他,但是不能像他爱我一样爱着他。

    我不由得有些愧疚,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声音里带了一丝沙哑:“你的命不只是你的,还有我的,所以舒城……算我求求你好了。爱自己一点,把自己保护得好一点,不要再信沈夜了。”

    我没有回答他,他站在我面前,身材早已比我更加高大,却仿佛一直是跟在我身后那个孩子。我这样长久的沉默让他有些不安,他微微颤抖了手臂。我叹息一声,终于是回握住他,慢慢闭上眼睛,说出那一句:“好。”

    他霍然抬头,满眼难以置信,反反复复却只说一句:“我以为……我以为……”

    我垂着眼帘,不再多说什么。他最终也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反而是转了话题,先说了我母亲带着人在朝堂上和上官家的人撕逼,上官家人参了我三个远房表姨,我们家人撕了上官家五位七品以下的官员,刚好凑成一桌麻将送回家里待审;又说舒煌姨母听说我顶了罪,一口气没顺上来昏死在家里,请了名医来用人参吊着,病情来势汹汹,只吊着一条小命等着舒染姨母赶回楚都;再说父亲在家里哭天抢地和母亲吵架,闹着要去举报舒煌姨母,被母亲囚禁了起来……

    他说了许多,却只字未曾提到沈夜。我认真听着,最后直到他走,也没问出那个名字。

    等他走了之后,我却又忍不住,把这个名字放在舌尖,百转千回地念。

    其实我本以为我会讨厌他或者恨他,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早有准备,又或许是情深至此,此时此刻,我并没有太过愤怒。我只是满心疑惑,想将他叫到跟前来,问他几句。

    沈夜,你有没有心的?

    如果有心怎能狠心至此,如果无心又怎能虚伪至今?

    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忍不住笑了,蹲在石床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好久以后,我才发现,我这么大的人了,却也湿了手掌。

    我心里难受,仿佛自己是一团被人揉卷的抹布。不过却也有些好处,心里那么难受,身上的痛楚就没那么让人敏感了。我去年才被大皇女锁了一次琵琶骨,筋骨还没好得彻底,今年又被魏秀锁一次,再这样下去,我觉得不需要女皇出手,我也是要废了的。舒家也不是没有过残疾的人当家主,只要不是残疾到彻底爬不起来,况且当家主主要是脑力活。所以想到我可能变成个残疾,我倒也不是很紧张,眨巴了眼从牢里看看窗外的星星,竟也不自觉看了一夜。

    等第二日午时,秦阳又带了人过来。

    她约是刚刚下朝过来,尚还穿着朝服,身后跟了宫里的御医。她让人将我提出来,便让御医上来为我小心翼翼地卸了琵琶骨上的铁锁。

    这铁锁放在身上还没觉得怎么疼,被人一牵扯,那可是抓心抓肺地疼。我忍不住痛得吸气,秦阳坐在一旁,让人侍奉了茶水,懒洋洋道:“你这高门贵女做得也算多姿多彩了,三天两头往牢里送的贵女,看来看去在下也就只见过你了。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真是圣宠不衰。”

    一听这话,我疼得咧嘴哆嗦,咬了一口牙,忍着让御医一点点将铁锁往外拔。我颤抖着声道:“在下是比不得秦大人……没什么能耐,却担着个高官,陛下看不顺眼,三天两头惩治一翻,也是应当。若在下有秦大人这样的才能,位居这御史大夫之位,倒也算应当。”

    秦阳没说话,她吹了一口茶叶,抬眼看了看我,眼神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情绪。

    等御医将我身上带着血肉的铁锁彻底清出来,上了药,缠上绷带后,秦阳朝旁边挥了挥手,众人就退了下去。一时间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秦阳沉下脸色来,冷声道:“我近日找不到沈夜了。”

    我倒没料想她张口就提沈夜,一时竟就上了火气。然而我强压了下来,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只是瓮声道:“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她敲打着扶手,似是有些烦躁,继续道,“近日来朝堂因着你的事情吵了个天翻地覆,上官家连着保皇派和你们家已经是不死不休……”

    “保皇派不就是你带的那批人吗……”我小声嘀咕,有些不满她这种兔死狐悲的样子。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怒道:“什么都不知道就少瞎说!我不是保皇派也不是你们这些贵族,我站的是是非曲直、天下百姓!”

    我不说话了,心里一件件开始清算她这些年做的事情。能以一介寒门布衣之身爬到当朝二品的位置,离丞相之位仅有一步之遥,这样的人,心都黑,脸都厚。

    然而我也不好揭穿她,也没有这个脸皮违心地称赞她,只能沉默着一言不发,等她继续说着今日的局势。

    “上官家如今已全权落入上官云的手里,虽说是暂代上官家主之位,但是这上官流清如今还未出现,怕是已经中了他们的道,凶多吉少。上官家旁支并不清楚这其中弯弯,如今都以为是你杀的上官流岚,觉得你舒家践踏了上官家的尊严,要你一命偿一命。舒家虽为大楚第一贵族,但上官家与保皇派联合,你家也未能讨好太多。”

    “那你呢?”我抬头看她,“你如今的态度,到底站在哪边?”

    她的态度太过奇怪。

    陛下之所以派她来,必然是因为她是陛下的人,听陛下的话。然而她如今做事处处维护于我,不由得让我有了些警惕。

    秦阳垂着眼帘,敲打着扶手,低声道:“大方向上,我还是会遵从陛下的旨意,毕竟她是君,我是臣,我忤逆不得。但能做的,我还是会尽量做,剩下的,看你的能耐了。

    “上官云如今已经接管了上官流岚的位置,下个月开始,她便会暂代刑部尚书兼大理寺卿一职,从下月起,我便再不能如此行事了,陛下期望我做的,我都需在明面上做得好看些。你如今的身子骨需好好养,不然我怕到下个月,你会死在这牢房之中。”

    “陛下期望你做什么?”我盯着她。她眼里带了笑意:“接管此案时,陛下将我亲召入宫中,吩咐了我。

    “君有罪,不可死,亦不可放之。”

    一听这话,我便了然了。

    陛下果然并不打算让我死,却是打算利用此案,彻底毁了我的人生。

    “果然如此……”我低声喃喃。秦阳换了个姿势,歪斜到椅子的另一边,慢慢道:“你昨日的供词前后矛盾多处,我已经整理好了,会开始一点点地往陛下那里上奏,让她以为我一直在审你。等这个月过去,上官云上任,我便会将做好的供词逼着你画押,画押后送予陛下,加上上官家已为你准备好的全套人证、物证,应该不出七日便会宣判。这一个月你要把握好,要到时候还是不能挣脱,莫要怪我秦阳。”

    “虽然我脑子不好用,”我正色道,“但还是分得清是非曲直。这件事上,有劳你了。”

    秦阳没说话,嗤笑出声。而后她站了起来,唤了人进来,同牢头道:“好好看管,好好照顾,人若少了一根汗毛,就把你全家的人头提过来请罪!”

    衙役们吓得立刻跪了一地,侍从上来收拾了座椅,又捧着个药箱一路送我回到牢房之中。等我被关押进去后,侍从将药箱放到牢房边上,低声同我道:“这是秦大人的心意,愿舒大人早日康复。”

    说完,那侍从便起身离开。我将药箱里的药瓶一瓶一瓶地掏进牢房里来,发现果然都是些上好的疗伤药品。我不由得拿着药瓶深思,这个一向和我斗智斗勇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的秦阳,到底几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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